是“讚美”還是“哀婉”?(1 / 1)

是“讚美”還是“哀婉”?

《故都的秋》課後習題二說:“作者說:‘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悲涼本是形容消極、低落情感的,可為什麼用在讚美故都之秋的文字之中?”這一題目的言下之意是說,作品的基調是在“讚美”故都的秋的。因為理解如此,所以便沒有辦法安納“悲涼”二字。而在教參的編排中,編者也似乎認為本文的主旨的理解相當困難,因而在教法指導上頗費筆墨作比較詳盡的解釋與指點。其實,這種理解是費勁的,而做法也是多餘的。

對故都的那份似淡而實濃的情感,或曰深情,並非就是“讚美”二字所能囊括的。而在“讚美”的用詞之外,我以為用“眷戀”與“哀婉”可能來得更恰當些。

至於“悲涼”的意緒,那是一種不幹現實生活的,反映在心理結構深處的,因外物與文化的作用而長期形成的某種對不足與遺憾的敏感所產生的感觸。教參說:“社會風雲和個人遭際在作者心理投下陰影,以致於對故都清秋的‘品味’夾雜著一些苦澀。”又說:“寫‘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這些細膩而獨特的感受,憂鬱而優美的情懷,恐怕隻有鬱達夫這樣一個具有平民傾向又飽受顛沛流離之苦的讀書人才能體驗到的,才能表現得細膩而深刻。”應當說這樣的解釋充分照顧了作品與作者的個性,而且理解也比較深刻;但這種解釋卻沒有充分考慮到“悲涼”意緒的共性層麵。其實,“悲涼”“悲秋”“悲傷”“傷春”等都同屬一個“傷悲”母題下子題係列,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有著長期的曆史的作用而具有其文化的內涵與審美的內涵。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悲涼”“悲秋”因此而能引發人的長久的淒美心境,於是也因而形成一種文化與審美上的偏好。

自然,我們要費一番周折來解釋說明了。我想,這樣的解釋是必需的。在心理層次上,因為有相同或近似的經曆,“哀情”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地激起人們的心靈感動而形成一種一觸即鳴的效果,並在觸動中同樣回味、觀照、玄想那至味的真、善、美,以及所謂哀婉的人生歎息與不足。有一種理論也認為詩(包括其他的文學門類)就是對痛苦的捶敲與細味,是對暫失自我的一種意識的觀照,因而它具有一種超越與玩味的功能。英國詩人濟慈甚至認為美總是與憂鬱同在,而這種美是注定要消逝的。那麼這種對非永恒性存在的詠歎實在能引發人們普遍共有的情感震動,因而具備美學上的審美特質。

在文中,作者所寫的秋景都是那麼的“清”而“靜”。“清”是中國古典詩學中的一個獨特概念。學者蔣寅認為它自始至終都是與古典詩歌的終極審美理想相聯係的一種趣味。“清”是與“渾厚”相對的一種審美趣味,它明快而澹淨,有一種透明感,有時也會有寒冽逼人的感覺。作為風格範疇的“清”,可以表述為形象鮮明、氣質超脫而內涵相對單薄這麼一種感覺印象。如果具體地加以分析,則可列舉出明晰省淨、超塵脫俗、清新自然、古雅和淒冽等要素,而其負價的要素則是弱和單薄。(《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1期)在本文中,與這種“清”而“靜”相聯的是“古雅”“淒冽”的要素,而它們又是與作品中流露出的淡淡的“悲涼”是相統一的。我們看,那閑人悠然的微歎中那種時光易逝對人又是多麼的無情與無奈。不僅如此,那槐樹的落蕊與晨掃的帚紋,秋蟬的殘鳴,來去秋雨的匆忽,以及那秋果的清淡,這些都能在心理意緒上形成一種清幽哀婉的審美特征。而對那些對此深有感觸是作家來說,這便格外有了一層心靈上的歎息與撫慰。於是心便找到了一次宣泄的對象,於是在相互反射與對流中,主體與客體之間便建立了互融的境界,於是主體(他或作者)感到了安適與舒愜。正如我們有時沉浸於纏綿輕慢的曲子,也許所達到的持久的程度更直接些。

當然,至今還有人持著階級論的觀點,要批評這種審美偏好為病態的傾向。他們批評鬱達夫是頹廢的。但由於鬱氏的人生經曆以及與魯迅這位巨匠的關係,又使得後來的批評界極難措辭。但何妨進行一番改造與翻新呢?在愛國主義的大旗下,“頹廢”換成“顛沛流離”,“沉淪”變成“平民”。經過這樣的置換後,這鬱達夫的感情世界與無產階級的普羅世界便無遮攔了。其實,鬱氏原本不是什麼“貴族”,而何來個“平民”傾向?除非他是個“精神貴族”?但這個名詞是後來才有的新時髦,並不在當時。而所謂“顛沛流離”又非老杜式的辛苦與悲壯,而在文中又似乎很難尋其蹤跡……總之,“無產階級”的鬱達夫的不存在的,而“小資”情調的鬱達夫卻是很鮮明的。

說鬱氏的審美是病態的,是無產階級式的批評;說他有平民傾向,也是無產階級式的批評。在今天看來,這樣的批評是有害於文本的閱讀的。這樣的批評應當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