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天地境界?

《人生的境界》節選自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簡史》(課本注明選自《馮友蘭先生學術文化隨筆》,應該不是最初的出處)最末一章《中國哲學在當代世界》。據說馮先生曾經說過,自己生平立說,其他什麼都可丟,唯有天地境界說不能丟。可見此文在馮先生哲學中的重要性。

馮先生善於化艱澀為流暢,所以這篇文章,學生初讀起來可能沒有多大的問題,但要深入理解,問題就多了。

文章首先提出論述的範圍,即哲學的任務。關於哲學的任務,開頭一段說得非常清楚:“它的任務不是增加關於實際的積極的知識,而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我個人體會,馮先生對於哲學的定義和任務都說得非常簡潔,非常通俗,但又非常有啟發。按照一般的說法,哲學是關於世界觀的學說。或者說理論化,係列化的世界觀,是對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的概括和總結。而馮先生認為,哲學是對人生有係統地反思的思想。所以哲學以人生為對象,人生論,宇宙論,知識論都是從這個類型的思想產生的。馮先生定義哲學的角度非常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哲學,也可以由此看出為什麼境界說會在馮先生的哲學中占據最重要的地位。

馮先生區分不同境界的尺度是一個學生比較陌生的詞語――覺解。覺解從詞義的角度比較容易理解,就是覺悟和了解的意思,馮友蘭先生是一個非常喜歡思考的人,說到這地方還有一個掌故。抗戰初期,幾位清華教授從長沙往昆明,途經鎮南關,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隻有馮友蘭先生聽了這話,便一直考慮為什麼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別是什麼,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麼。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

如果回歸到馮先生的哲學講清楚這個問題,就得從意義說起。什麼是意義?意義不是事物的固有的性質,意義是人們對於事物的理解或者說了解,同一個人對於不同的事物,同一個事物對於不同的人,意義都不相同。在這裏,主觀因素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棵具體的樹,對於一個工匠,一個畫家,一個路人,他的意義就不一樣,因為他們對這棵樹有不同的了解。人生活在自然與社會當中,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以及這種環境當中的對於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義,不同的意義構成不同的精神世界,不同的精神世界表現出不同的精神境界。可見每個人的境界都不同,而這種不同與他們所作的事情沒有絕對聯係,更主要地是由他們對自己所處地位,所做事情的了解或者說覺悟決定的。有人說他曾經看見一個文字學的教授,在指責一個粗識文字的老百姓,說他寫了一個別字。那一個別字,本來可以當做古字的假借,所以當時這個人便代那寫字的人辯護。結果,那位文字學教授這樣的回答:“這一個字如果是我寫的,就是假借,出自一個粗識文字的人的手筆,便是別字。”這一段話很值得尋味,這就是說,做同樣的事情,因為了解程度互異,可以有不同的境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馮先生所說的由不同覺解和不同意義而來的不同境界實質上就是各個人的不同意義世界。在他看來,每一個人的意義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各人有各人的境界,嚴格地說,沒有兩個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每個人都是一個體,每個人的境界,都是一個個體底境界。沒有兩個個體,是完全相同底,所以亦沒有兩個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底。”(注)

《人生的境界》的難點在什麼地方?在天地境界的理解上。

什麼叫天地境界?馮先生說得很簡單:“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是社會組織的公民,同時還是孟子所說的‘天民’。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這種覺解為他構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天地境界。”

學生在理解這一段話提時候可能會有問題:是社會的一員與宇宙的一員有什麼區別,難道在社會之外還有人類嗎?什麼叫天民?哪些人算是達到了天地境界?

要理解這些問題,首先得明確一個概念:什麼叫宇宙?按字麵解釋,宇宙者,在空間上無邊無際,在時間上無始無終。而物理學意義上的宇宙並不等同於哲學意義上的宇宙。物理學意義上的宇宙是一個物質的宇宙,是物理學研究的對象;而哲學上的宇宙按馮先生的說法是“大全”,不僅包括物質世界,而且包括精神世界,理念世界。物理學意義上的宇宙隻是哲學意義上的宇宙的一部分,而且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知道,處在天地境界的人,是一切皆以服務於宇宙為目的的。什麼叫服務於宇宙?就是說他們已經徹底地參透了道德、生死、名利之類的東西,“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此身非我有”,本乎自然。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知悉天地萬物,明乎生命意義。這有些近乎老莊思想,佛道境界了。但又有所不同。老莊佛道是出世的,而達到天地境界的人卻是“跳出三界外,仍在五行中”。出世而又入世,馮先生稱其境界為“極高明而道中庸”,即以出世之精神覺解來從事入世之事業,雖然做的事情與別人並無不同,但因為自覺有一種與宇宙相關的責任,所以就具有了一種全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