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生站在桂香齋門口眺著遠方，大夫卻遲遲不來。園子裏的臘梅盛放，絲絲縷縷的香氣四散飄蕩。他深呼吸一口，想要借此排解心裏難抑的緊張感覺，忽地感覺一股清幽的梅香沁人心脾。陸遊寫過一首詠梅的詩，敬生隻記得了最後兩句：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梅的氣節，又有哪種花卉可以與之比肩?縱然凋亡了，清香也永遠不會散去，在天地間翻滾成蕩氣回腸的氣勢。
大夫越是遲遲不來，他心裏越是焦躁不安。沈安慧是跟著他出去才遭了橫禍，自己也必須得擔全部的責任。擔責任他倒不怕，本來帶著秋生出去就已經會受到懲罰了，況且他本也不是個敢做而不敢當的人。他最擔心的隻是沈安慧能不能活得下來，她被擊中了後腦勺，眼神都渙散了，還能不能活得下來，他確實心裏沒底。
他從沒有這樣擔心著一個人能不能活下來。他也從沒有這樣驚慌焦躁過。
他當即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必須先把這件事告訴給父親，就算是沈安慧就這樣死了，也不能走得無聲無息。
他喚來闌珊和落霞，囑咐她們照顧好沈安慧，獨自一人往承德堂去了。闌珊知道要出事，正琢磨著應該怎麼辦，聽見身後遠熙道：“闌珊，愣著幹什麼?快去望宋齋請三少爺和蓮花姐啊!”闌珊正欲離開，遠熙又道，“別告訴姐姐，莫先生過世，她已經很傷心了，不要用大哥的事去煩擾她。”
闌珊領了命令，疾步去了。遠熙緊張地張望著門口，心急如焚。她雙手合十地為沈安慧祈禱著：“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各路神仙，大家一定要保佑沈姐姐能活著，她是因為學生運動才受了傷，你們可萬萬不能讓她死了啊!我求求你們，一定要保佑她!求求你們!……”
英嫂和老六都沒有把事情告訴給老爺和夫人。老爺此刻正坐在他的書齋裏，看著一本舊書，手邊是新沏好的還散著熱氣的茶。夫人和金桂在院裏坐著刺繡，金桂不時打趣兩句逗夫人高興。林敬生麵色沉重地走進院子裏。
金桂抬起頭望見敬生，複又低下頭去道：“大少爺好。”
夫人抬起眼，淡淡道：“這麼早就來了?怎的聽連碧說觀陽他們在給秋兒上藥?他又出去淘氣了?”
敬生沉了口氣道：“媽，是我不好。今天我們學生組織去新華門請願，秋生讓警察用棍棒打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還有，沈姑娘被擊中了頭，暈過去了。”
夫人猛地站起來，險些沒有站穩，金桂連忙扶住。她瞪著眼問道：“誰?誰暈倒了?”
敬生低著眼道：“是兒子不好，沈姑娘跟著我出去，被擊中了頭，暈倒了!”
“沈姑娘暈倒了?”老爺聽聞也從書齋裏出來，正色問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出去遊行去了?”
“是。是兒子的錯。”
老爺冷笑一聲：“哼，你的錯。你何時真正認識到了你的錯?就該把你關上一年的禁閉!”
夫人聽聞轉過頭看著麵色通紅的老爺，連忙和金桂一起上前扶住。
“我都已經沒有力氣再罵你了!你個逆子!逆子!”老爺大吼道，“沈家南下了，就留下了安慧一個!現在你鬧出這檔子事，讓我怎麼向沈家交待啊?”
敬生臉頰通紅，低頭不語。老爺深呼吸一口氣道：“我也不願再怎麼樣說你了，隻一點，你記住，若是安慧沒了，你便滾出我林家大門!”
“爸……”敬生抬起頭道。
“老爺，不要動氣了，沈小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況且，敬生是你嫡親的長子啊!”夫人聽得此言，臉色煞白地勸解道。
“長子不長子的，我也不在乎了!你記住，記住我的話!”老爺伸著手指著敬生，憤懣地說。
敬生立在門口靜默不語，夫人和金桂慌慌地扶著老爺進堂屋裏坐下。
突然，英嫂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發髻鬆動，麵色慌亂。英嫂平日最注重自身的妝飾的整潔，再緊迫的事情，她也會顧忌自己的禮節，也從不這樣驚慌。敬生瞟一眼過去，便知道出了大事。
夫人看著英嫂慌慌張張的樣子，也甚是奇怪道：“怎麼了，英嫂?你從不這樣驚慌的。”
“老……老爺，夫……夫……夫人，我……”英嫂結結巴巴地說著，卻總是沒說完整句話。
老爺聽得著急，催促道：“英嫂你鎮定些，說句完整的話!”
“老爺，夫人，朝陽苑的管事素雪在烏依湖裏溺斃了。”英嫂頓了頓，極力鎮定情緒道。
這個消息如同霹靂一樣轟隆地在在場所有人的腦子裏炸開。
溺斃，是自殺還是遇害?敬生在腦海裏反複問著一個這樣的問題，同時回想著素雪的樣子。那是一個怎樣的女孩，與世無爭，溫柔可人，那麼多年伺候冷冰冰的莊生也一直是盡心盡力，被翠玉壓製著挖苦也毫無怨言。她怎麼會遭此不幸，上天怎麼如此地殘忍?
敬生開口道：“英嫂，素雪會水嗎?”
英嫂遺憾地搖搖頭道：“不會。素雪從小在南方長大，九歲跟著姨母到了北平，姨母窮又不要她，把她送進了我們府裏。朝陽苑裏的人都曾拿她取笑，說她長在南方水鄉卻不會水。”
老爺皺皺眉道：“誰發現的?”
“沈小姐的丫鬟晚曲。”英嫂回答道。
“沈小姐病了，她不在桂香齋伺候著，跑到烏依湖去幹什麼?”夫人臉有不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