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竹看到素雪的屍首被打撈上來，平放在湖邊潮濕的土地上，他隻覺得自己的世界似乎已經頹然垮塌了一半。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生命似就隻有了秋生和素雪，他們分占了一半的天地，他總會因他們的歡笑而喜悅，因他們的哀歎而憂傷。
他無力地扒拉開圍觀的廚房丫頭們，她們都年紀尚小，大抵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都圍攏來看，可又畏畏縮縮地不敢往前。眼看有人往湖邊衝撞，她們本想阻攔，但一見是成竹，又都往後退去。
成竹淚眼婆娑地抱起素雪的頭。她的眼睛已不知什麼時候安然閉上了。他想要說話，但喉頭酸澀難當，竟什麼也說不出來。他隻是良久地，深情地注視著素雪淨白而毫無血色的臉龐。
她沉沉地睡著，如往常一般滿麵憂色地睡著，卻再也不會醒過來。成竹腦袋裏浮現出了一個久違的畫麵。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幫著英嫂送新的布料去朝陽齋。溢滿陽光的院子裏，素雪趴在石桌子上熟睡著，溫暖的陽光照耀得她的臉隱隱地泛著紅，她就這樣熟睡著，任還沒縫好的衣服就這樣擺在一旁。許是平日要操心費神的事實在太多，就連睡夢裏也無法放鬆。成竹就輕輕地坐在石桌對麵，含著笑靜靜地看著她。那時候多麼溫馨的場景。
素雪醒過來的時候，理著睡得蓬亂的頭發，忽然看見對麵的成竹，驚了一下隨後笑道：“傻子。”
成竹憨憨厚厚地笑笑。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不記得。回憶是溫暖而古老的，現實卻是冰涼的，再也沒人會笑著道“傻子”，再也沒人會在他和秋生一起因淘氣被責罰時投來安慰的目光，或許除了秋生以外也再也沒人會關心他了吧?他真後悔當初沒有抓緊時間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最多也就隻敢在素雪注意不到的時候，幫她做完那些沒做完的事情，然後在她出現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若是自己勇敢一些，或者素雪就算是去了，也會沒有遺憾吧?不，如果是那樣，他一定不會讓素雪受到任何傷害，他大可以求了三少爺帶著素雪離開林家。
而現在，因為他的諸多顧忌，諸多放不下舍不得，置素雪於危難，甚至丟了性命!他如何能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竟放心讓素雪留在二少爺身邊!二少爺是什麼人?他會在乎素雪嗎?
現在，她靜靜地睡著，如平常一般放鬆不下，隻是臉色更蒼白些，沒了那天所見的紅潤。她不會再笑，不會再說，不會再醒過來了。
成竹已泣不成聲，心下竟生了要投湖追隨素雪而去的念頭，但忽然又想起了素雪平日常常對他說的“人生最重要是好好地活下去”。他暗暗發誓道，素雪，我一定代你好好地活下去。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成竹和素雪偎依在烏依湖邊，似是在進行最後的告別。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素雪的死算不了什麼，一切如舊，但真真切切的是，一切都不同了。素雪的事因為查不出結果，也就這樣被壓了下去，翠玉如願地當上了朝陽苑的管事。
一天過去了，沈安慧一直都沒有醒。敬生前後探望了幾次，沈安慧的情況讓他異常擔憂。不過，他所擔憂的並不是老爺會把他趕出林家，其實這個林家大少爺的身份，他從來都不在乎。他所真正擔憂的是沈安慧能不能活下來。她幫著自己去找秦先生，放掉了被扣押的同學們；她和自己一起去街上遊行，口號喊得洪亮而豪壯；她撲上來拉住怒不可遏的自己，這才被警棍一擊即中。她若是死了……敬生竟不敢想象她死後的情景。
有些人，注定不是生命中的過客。
第二天清晨，他就踏進了桂香齋。本來，桂香齋作為妹妹和客人的住所，他是不便多加踏足的，但此刻沈安慧生死未卜，他夜不安寐，想來想去隻有親自來看看才能夠稍稍放心。
落霞仍舊起來得很早，在院子裏掃著地。她看見敬生，詫異了一瞬，道：“大少爺怎來了?
“我來看看。”敬生一邊輕輕地關著院門一邊低聲說，“怎樣了?”
落霞無奈地搖搖頭道：“還睡著呢。”敬生不放心地說：“方便進去看看嗎?”
落霞遲疑了一會兒，轉身輕輕打開了東廂房的門，對敬生說：“大少爺請。”敬生舉步進去，卻看見遠熙趴在沈安慧床前熟睡著。而沈安慧，仍是毫無反應。
落霞看見遠熙也極為意外，正準備從櫃子裏取薄被給她蓋上，卻被敬生攔了攔。敬生蹲下來拍了拍遠熙的背，遠熙迷迷瞪瞪地睜了眼，模模糊糊地喊了聲“大哥”。
敬生低聲道：“回屋裏去睡吧。”
遠熙緩緩站起來，道：“大哥，你這麼早就來了。”敬生問她道：“一晚上都守著?”
“差不多吧。半夜的時候我睡不著，到院裏坐坐，就聽見屋裏有聲音，是沈姐姐渴了叫水呢。我就連忙進來了。”遠熙打了個哈欠，解釋說。
“她醒了?”敬生驚訝地問道。遠熙笑笑道：“是。我還陪她聊了聊呢。我進來的時候，落霞姑娘還趴桌子上睡著，沈姐姐這一暈倒，桂香齋裏的人都已累得招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