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靜陪著康途在廂房裏談天，渾然已經忘了時辰；蘭如出去送大夫也遲遲沒有回來。這可把菊香給急壞了。
和蘭如一樣，菊香也是遠靜的貼身丫鬟。她伺候遠靜的時日相較於蘭如還要更長一些，可不知是話不投機的真理在作怪還是如何，她和遠靜的關係總比不上後來的蘭如。遠靜待蘭如像是親妹妹一般，而於她，再好也不過是對一個下人的體恤。
今天是大小姐和三少爺的生日，府裏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爽知齋和望宋齋也理所應當地成了忙碌的中心。她不知所措地捧著一個雕刻精細的盒子，裏麵盛有挑選過的首飾，聽著園子裏到處急促的腳步。英嫂已經派了連碧來催促了好幾遍給大小姐梳妝了，可她如何敢像蘭如那般無所顧忌地徑自走到廂房裏去?她隻好默默地立在院子裏，端著盒子呆木地立著。
蘭如回來看見菊香的樣子撲哧一聲就樂了：“怎麼這樣呆著?傻了?再磨蹭英嫂就來了!”
菊香為難地撇撇嘴道：“我不敢，我不敢去打擾大小姐。”
“這有什麼，”蘭如寬慰地一笑，從菊香手裏接過盒子，上前敲著門道，“小姐，小姐?”
遠靜應了一聲，蘭如輕輕地打開了門。她轉而回頭對菊香說：“去書院裏看看吧。……把寶兒順便帶過來。”
菊香慌慌張張地走了，蘭如這才舉步踏進屋子裏。她屈了屈膝道：“小姐，該梳妝了。”
康途問道：“今天府上可有貴客嗎?”
蘭如解釋道：“那倒不是。隻是今兒，是我們大小姐和三少爺的生日。”
康途眼裏閃過一絲光亮，起身道：“先恭祝大小姐生辰快樂。”
遠靜笑道：“那先謝過了。你歇息著吧，我去梳妝。”蘭如也道了禮，隨遠靜離開了。
菊香從廚房裏取了準備好給孩子們的糕點，挎著籃子上了街。想到自己剛剛的窘迫情景，她自己都有些忍不住發笑。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往前走，忽地撞上了一個人影，晃蕩了兩下才站穩了腳。
她抬起頭看一眼那個人，忽然驚呼道：“大江哥!”那人也欣喜道：“妞兒!”
兩人喜不自勝，互相上下打量著。大江笑著道：“妞兒，你怎在這兒?當時姨不是說你去上海了?”
“那年我是和舅舅去了上海，不過後來舅舅沒了，我被人販子一路賣到北平，賣給了林府作丫鬟。”菊香說著，眼神裏有掩不住的失落。
“妞兒……”大江手足無措地勸慰道。
她昂了昂頭，強笑道：“大江哥，別叫我妞兒了，俗氣。小姐給我取了個名，叫菊香。”
“菊香?”大江搖搖頭，“還是妞兒聽起來親切。”
菊香岔開話題道：“大江哥，你怎在這兒?”
“我在張地主家做事，”大江回答說，“就原先村頭那個。現搬到琉璃渠村了。我在他們家當長工，今天休息，進城裏來轉轉。”他撓撓頭道。
“臘月底怎的還有清閑的時候?”菊香笑道，“莫不是溜出來的?”
大江的臉隱隱有些紅，尷尬道：“你聰明，什麼都瞞不過你。”
菊香靜默了一會兒，低著眼道：“大江哥，你……你……娶親了嗎?”
“還沒，”大江苦笑道，“哪有姑娘瞧得上我?”他略停了停道，“不瞞你說，我喜歡了一個女孩，是在地主家裏喂牛的。我以為她也對我有意思，我以為我就能和她在一起了，我以為……以為……結果……結果……她後來就嫁給了地主成了小妾。她寧願嫁與人作小妾，也看不上我!所以，哪會有姑娘看得上我?”
菊香忽地想起來自己還有事情沒做，於是匆匆地告辭了。大江回頭久久地望著菊香的背影，一直到她埋沒在人群裏再看不見。
爽知齋的堂屋裏，蘭如正細致地給遠靜梳妝著。蘭如忽然微笑著道：“小姐，你知道嗎?剛剛菊香在廂房門口立了好久，就是不敢打擾你。”
“是嗎?”遠靜驚訝道，“她怎的不進來?”蘭如調侃道：“她大概是怕你吧。”
“怕我?”遠靜睜大眼睛道。
愣了半晌，遠靜才語重心長地道：“可能是的。你還記不記得上次，秋兒撞破了蓮花的瓷瓶，她幫秋兒求情，我斥責了她。那次是我太火大了，她可能被嚇住了。”她說罷，靜靜地看著鏡子裏麵容精致而姣好的自己。
她一直沒有思考過，所謂仆人究竟是以怎樣的一種身份存在著。他們把一生的歲月都奉獻給他們的主人，或許會偶有怨言，但幾乎所有仆人都是盡心竭力地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他們也大多身世淒離，要麼是考妣盡失，要麼是被人強拐強賣，幾乎已經忍受過了最底層的艱辛。而闊大的府院，優裕的環境，給他們創造了新的機會，他們不顧一切地想要融入，卻發現自己從來就低人一等，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少爺小姐麵前，他們往往隻能低眉順眼，飽受冷遇。但也不全盡於此，遠靜自認為就爽知齋的仆人來講，她對他們都厚待有加，不管是近身伺候的蘭如菊香，還是後院裏打雜的家丁。因為她很早就明白，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他們也有享受幸福的權利，麵對他們，自己安逸舒適的生活似乎背上了深重的罪孽，厚待他們，便是最好的彌補和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