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仁從香案底下拎出一竹籃子,裏麵放滿一卷一卷,並且背麵上注明貼處的對聯。大義捧著剛熬好了的還在騰著熱氣的一盂兒糯米麵粉漿糊,裏麵還放著把塗漿的棕刷。兄妹一行正準備像去年那般先將奶奶的房門貼上,再去前鋪貼大門。這時大仁猛覺得還缺少件什麼。“咦,意思紙呢?”“是啊,”大義被提醒了“三妹,快去問大大,把意思紙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三妹咚咚咚地向前堂跑去。一會兒便回來了,邊急促地籲著氣邊說:“大大說了,他忘了。叫你們倆辦個年找(打年貨時,給忘購的物品。一般隻能在年三十中午以前才買到)。”“二弟,那就辛苦你一趟吧。”“得嘞!”不一會兒,大義買來了四張紅綠薄紙。還有一幅畫。大義將那疊彩紙往桌上一放,便展開了手中的那張畫紙。“大哥,我順手牽來了這張‘年找’。你看,這是幅梁山一百旦八將板畫圖。”“奶奶不是不讓買年畫嗎?”“那又怎麼樣?”大義白了哥哥一眼“買張把貼貼也無妨!這畫是拓版的。”“在這街上買的,當然是拓版。”大仁說“畫家的那份底版,那還買得起!”“看,這上麵宋江的眉毛胡須,還有李魁的板斧都刻畫得一清二楚。”“是啊。”大仁逗趣道:“這也許就叫,板畫畫得有板有眼嘛!”“咦,那上麵還有女的!”“去去去,”大義凶狠狠衝她“小孩子家的懂得什麼呢!”小三妹子被衝得扁著小嘴唇幾乎要哭出聲來。大仁一見,立即溫和地說:“三妹,奶奶今年為你畫的那幅像好讚嘍!”“嗯”小三妹子一下子來勁了“因為我比去年長大了嘛!”“你怎麼不說長俊、長美了呢?”“去去去”小三妹子也還給二哥三個“去”,並嚴聲厲氣地道“二猴子,我不要你講!”“我看還是這樣吧。”大仁安排道“三妹那張畫像還貼到老地方,就是奶奶房間的外壁上。”“把畫我的那張畫上角再貼上意思紙”“喲,那就會更好看!”大義這一說,三妹便眉笑顏開了。弟兄倆將紅綠薄紙鋪開桌麵上,一人對疊,一人剪裁。把加工好了的這些意思紙片兒,放到三妹子從媽姨房裏取來的那張針線籮裏。貼時由小三妹子專門打理。兄妹仨將樓上奶奶的房門對聯貼過後,便下得樓來向前屋店鋪間走去。在經過天井院廊沿走道時,迎麵來了位手拿掃帚,幾乎灰塵滿麵的人。倆兄弟一見,心裏約摸感到有點好奇:頭上沒毛,麵黑矮小,饑瘦潦倒。心想,這就是新二叔了。他倆並排立正,同時行了個鞠躬禮,異口同聲:“二叔,您好!”隻見小禿子稍昂起那亮腦袋,微笑著眯起三角眼,打量著眼前的兩位,說道:“好,好。乖乖,兩少爺長得真過勁(好、棒)!”“謝謝二叔誇獎。”雙方互穿而過,仨兄妹來到前堂。施老板在錢先生那賬桌位上坐著翻看賬冊。也在等是否有顧客前來辦點年找。見孩子們過來了,便說:“門對的上下聯知道吧?”“曉得呢!”聽到大仁說得那麼自信,他微笑著夾起賬本向後屋走去,還得抓緊時間去庫房看看所剩貨物。兄妹仨正式行動。“三妹,你把大門關上靠到門縫上別動”。在樓上,三妹子也是這麼做的。大義站在街心,向東望去,又轉身向西瞧瞧道:“有的人家已貼了,有的人家還未貼,還有的人家跟我們一樣正在貼。”“是啊,這就叫什麼時候幹什麼事。”大仁將對聯抖開,對著大義所塗過的門麵上那漿印兒,將聯紙條兒擺正橫直貼上。邊說道:“二弟,大大這筆寫得怎麼樣?”“這還用得說,全三河獨一無二拜!不然怎麼稱得上秀才呢?”“可你看對門蘇大人那對聯?”“那也是沒話可說,不然怎麼叫蘇主事呢?”“人說大書法家王羲之當年練筆畫就用去了三缸墨水。”“我說,大大那時練筆時,不說三缸,也怕用去二缸了。”他倆說著又將兩邊窗門貼了福字。緊接著,小三妹子也忙起來了,她將意思紙紅綠交錯著一片一片地遞給二哥。大義接過來在那福字和對聯的四角處一一貼出個直角形來。“三妹子,”大義問道“大大這大門對上寫的是什麼字?”三妹子眨巴起雙眼,盯著那對聯道:“我都認得,可我就是不對你說!”“唷,還會‘賣關子’!”兄妹仨還真著實地忙乎一陣子。最後將後門對貼上,就剩下貼意思紙了。這時大仁看到門對已貼完,這兒沒事,便先提著那隻空竹籃子,說:“我得去掛前門和堂間大門上的那兩盞燈籠。”就離去了。大家夥在一起幹事就這樣,一旦要有一個人先走開,便會軍心動搖。看小三妹子就耐不住了:“我要去拿糖吃。”“意思紙還未貼完,不能走。”“哼……我想吃糖。”“想偷懶!你為什麼愛吃糖?”“我每次認得一個字,奶奶就發一顆糖。”“嗬,這老太婆,還真會‘釣魚’呢!你曉得,吃糖對牙齒不好。”“我已掉了兩顆牙了”“那不就成了號牙疤嗎?”“號牙疤就號牙疤!”“能治啊,你聽我說,‘號牙疤偷西瓜,一偷偷到外奶家。外奶說,你怎偷西瓜,三妹說偷吃西瓜好長牙……’”“你放暑假才偷外奶家西瓜呢?二猴子,我不答你!”說著一轉身嘟嘟嘟便跑開去。“咦,你敢罵我;我叫媽姨打你!”隻見小三妹子猛一停步扭過身說:“過年吃胯胯,媽姨又不打!”便一溜煙跑了。“還真人小鬼大,正正規規是個小猴頭!”午時將至,是全家人喝和氣湯的時候。當然湯碗裏要有年巴巴,這也是為到傍晚時才吃年飯,先打個尖兒。和氣湯一喝,便緊鑼密鼓地忙起年飯的美味佳肴來。施老板去了自己的房間。全年的賬目,雖每月都有清單,但這會兒得累計合算以求得全年收支的總額。小禿子雖沒什麼事,從前堂到後園轉了一圈:嗬,這兄妹仨,一陣忙乎,對聯一貼,整座屋宇房宅還真為之鮮豔一亮。這可叫新年新氣象。這時廚房裏正忙得熱火朝天。小三妹子雖說閑著站在一旁,但她還時不時地吃著黑芝麻薄片切糖。其他人,洗、切、炒、燒,更忙得不亦樂乎。這過年的肴饌同樣的一碟,至少要兩份,一份今晚年飯享用,另一份預供前來拜年之人。年飯要煮得比平日裏硬一些,還要多得加一翻。風俗是新年三天不下生。施老太站廚在占板上剁、斬、切,這是加工菜肴的第二道工序(第一道工序是清洗)。這些年來,老人家一直從未下得廚房來過。今年廚師嫁出,她不得不偶爾重操舊業來了。寶刀未老,手腕有勁,隻要把右胳舉得高一些,一刀斬下,那骨頭再硬,也成為兩片。是的,往往是大風大浪易闖,小溝小渠難蹚。在將大白菜梗切成絲條時,是右手太快,還是左手太慢,不知怎的,一下子隻聽老人“哎呀!”一聲,隻見那左手中指尖頭,一股殷殷液血直往外沁。“奶奶,我家明年要走‘紅’運了!”大義這一嚷,還真叫施老太哭笑不得。“奶奶,”大仁說“把洋火柴盒子邊的黑皮撕下來巴到傷口上,就很快會好的。”隻見施夫人忙從鍋灶後底站出來,將手中的那洋火盒遞給大仁,便又火速奔向自己房間,一會兒就拿來了一塊黃長條細布和一截紅棉線兒。三下兩下,大仁就將奶奶那創傷包紮好。“還疼嗎?”小三妹子盯著奶奶那傷了的指頭問。“哎喲,有我小三妹這句話,奶奶我再疼也不覺得痛!”當然嘍,這一來婆媳倆得調一下工種了。“三妹子,往後站。別讓你剛穿的過年新衣裳上濺了油漬!”施夫人一站到廚台邊,便這樣吩咐女兒。畢竟孩子站得太近,有點擋三礙四。“噢!”小三妹子應了聲,便向後挪了兩步。可對那小手裏棒棒糖,仍一味地吃著。從廚師自行下降到燒灶,施老太一坐到鍋灶後底就來了個大清倉。她把灶膛裏已堆積得很厚的那些被燒成一片片的紅柴頭子,用鐵火剪一一夾進身邊那口陶器罐裏,然後將罐蓋蓋上(這叫作熄碳。裏麵的紅柴頭缺少氧氣變成黑碳,供後期取暖)。邊想起了一件事,便問道:“今年的大門對子是怎麼說的?”小三妹子一聽,將正準備咬上糖塊的那張嘴停下來搶著說:“一邊是‘莫言街道窄’,一邊是‘尚有店門寬’。”“講得很實際。”大義說。“豈隻實際,這是副廣告聯。”老人家好像很賞識“做生意嘛,發廣告很需要。樓下正堂大門呢?”小三妹子又搶著說:“是‘堂前風招財,屋後水源足’”。大仁道。“這是副風水對。”“是不是講起迷信了?”大義有些疑惑。“那不盡然。”奶奶道“講風水也並非就是迷信。皇帝家裏都是很講究風水的。譬如說京城的天安門,原本是明朝建蓋的,按說得拆除或遺棄,但他們不但不丟棄,還在原來的基礎上又重建一座紫禁城,供自家享受。也就是因為那兒的風水好!這風水嘛,就是負陰抱陽。我們家這仙姑樓坐北向南正切風水。你們大大的這副對子寫得再恰當不過了。”“不過,奶奶您聽我說”大仁也較起勁了“‘堂前’對‘屋後’這沒問題。後麵的‘風招財’與‘水源足’我看不好對。平仄格律且不說,單就詞性和句式而言,‘風招財’為主謂賓結構,而‘水源足’水源是名詞,可用主語,足是形容詞,在這後麵是正正規規的補語。詞義也不對稱,無論怎麼說,都……”“哎呀,別太摳字眼了。”老太太聽得幾乎有些煩“這副風水對聯內容很好。聽我說,曹雪芹大師在《紅樓夢》中假林黛玉之口講一段對對聯的評說很精辟,說‘若是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你所說的什麼主啊謂啊還有補啊一大套的,瞎摳門!”“唉!”大仁解釋道“當代大學者王國維最近編撰一本《漢語言現代化初探》講義。我們國文課老師就用這講義作為輔助教材。其內容有一章節,專講漢語句子成份的主謂賓定狀補結構。並倡導文章語句要跳出古漢語‘之、乎、者、也、烏乎、唉哉之類無病**般的桎梏。提倡文章語言口語化,著述寫作大眾化。”“按你講的就是文章語言要變革了?”奶奶道“‘戊戍變法’都失敗了,語言變革能成功嗎?”
第5章 奶孫廚間論“對聯”(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