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口、不回頭,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那麵貌陰森木無表情的老婦,主掌孟婆亭,一雙皺皮如雞爪般的手,穩穩當當送來一碗驅忘湯。這個飲下肚去,便是前事俱忘,再世為人,一切又如白紙一般幹幹淨淨了。
殷兒接了那湯,不喝,注目良久。
這一生,愛恨情仇,糾纏了千年,終於到此便可了斷了吧。
他迫切地注視著他。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的麼?
殷兒,就真的一句都沒有麼?
至少,也看看我好不好?
仿佛是聽到了他心底深處的呼聲,殷兒長長的睫毛輕動了一下,他平靜地抬起眼來看住他。
這是這麼些時日以來他第一次正眼看他,東方紫心神一蕩,有種急起而追的喜悅。嗬,到底他在殷兒的心目中還是有些特別的!
他激動地上前一步,嘴唇抖抖,想要立下他來生追隨的誓言,但殷眼中那種過份的平靜震住了他,忽然,他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東方紫。”這一開始的稱呼就讓他心猛然往下一沉,殷兒從來不會這樣連名帶姓的叫他,如今這樣決絕的稱呼,代表什麼?
殷看著他,目光平靜,語音清晰、緩慢、平和。“你對我好過,亦對我狠過;我愛過你,亦恨過你。不過,再複雜的糾葛,也隻到今日今刻為止!這一碗湯喝下去,你我就兩兩相忘吧。”
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視中,殷再不遲疑,瀟灑地仰脖、翻腕,一口飲幹。
鬆油燃燒時發出了輕微的啪啪聲。
魏可孤坐在燈影裏,聽著東方紫的講述,眼中閃動著淚光,嘴角卻是微笑的。他想象著那一幕,想象著殷的每一個動作,想象著他每一個神情,那溫柔多情的少年,曆經傷痛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和過去一刀兩斷,如火鳳盤涅,冉冉重生了。
“兩兩相忘啊……”東方紫仿佛已有了點酒意。他酒量原沒有這麼差,但有心事的人,總是醉得特別快的。他聳動著雙肩,忽然失態地哈哈笑起來,“你倒是可以忘,那我呢?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他聲音陡然提高,啪地一下將那酒瓶砸在牆上。
他從未這樣羨慕過人類,他們生命短暫,以死亡為終結,再難過的事,一碗驅忘湯喝下立時又可以從新來過。而他呢?生而為魔有什麼用?永生不死又有什麼用?難道他就要這樣永恒孤獨地一直活下去,活到天荒地老?!
魏可孤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發泄。這樣的東方紫比起一直高高在上的天一教主看上去要真實很多,但是他不同情他。他同情了他,那誰來同情殷?
魏可孤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酒。
月亮已經傾斜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遠處傳來一聲雞啼,天慢慢地就要亮了。
這滾滾紅塵,眾生浮沉其中,再多的恩怨情仇也抵擋不住時間的洪流,終究如夢,終究如戲。
那一個已然抽身,這一個也即將在今日午時便進行最後的落幕,那他呢?
東方紫蒼白著臉,慢慢站了起來。
他與魏可孤靜靜對視。
很少能在一個即將行刑的死囚臉上看到如此平靜的表情,或許,死亡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種解脫?
有那麼一瞬間,東方紫嫉妒他這種平靜,但他什麼也沒做,而是咬了咬牙,轉身走了出去。他想到了殷兒。他一直要求他忘記以前的事,與他重新開始,但等到後來他才發現,原來記得最清楚、最不能忘卻過去的,卻是他自己。
也許他也應該放下一切,去找尋一種忘記的方法,徹底地,把以前種種全都忘記。
兩兩相忘是麼?
如果這是你最後的希望,好吧,我盡力一試。
午時整,魏可孤被斬於菜市前。天一教主東方紫不知所蹤,盛極一時的天一教風流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