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依然
1986年夏,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發表大體有眉目後,路遙決定去廣州逛幾天。一來,自己這幾年埋頭創作,對中國社會的變化不是很敏感,親自到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廣東走走,現場感受那裏的變化,尋求心靈體驗,對接下來的創作有好處;二來,即將開工的第二部是寫改革開放大潮下我國北方城鄉底層人物的夢想與追求,不了解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地區社會生活的變化,又如何把握?
5月31日至6月29日,第13屆世界杯足球賽在北美洲的墨西哥舉行。路遙是個狂熱的足球迷,1982年在西班牙舉行的第12屆世界杯足球賽,他幾乎是場場不落地看下來。那場世界杯預賽中,中國隊被新西蘭隊在附加賽中淘汰出局,無緣世界杯。但路遙絕對喜歡外號叫“坦克”的中國隊球員左樹聲“寧可被踢死,也不能被嚇死”的名言,他覺得球可輸,但骨氣不能輸。他尤其喜歡德國足球所表現出的戰術紀律、堅韌性和不斷堅持的精神,能產生強烈的精神共鳴。今年,他卻不能盡情地享受這長達一個月的世界級足球盛宴,隻能選擇幾場觀看。在他的生命裏,創作是其生命的全部,一切都必須無條件給創作讓路。
這樣當許多人為足球而徹夜狂歡之時,路遙毅然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和弟弟王天樂悄然南下廣州城體驗生活去了。他小說中有在農業社時期遊離土地的“二流子”“逛鬼”王滿銀,他因受不了生產隊的苦,搞些販老鼠藥之類的“投機倒把”勾當,光景過爛包還不算,經常讓大隊和公社批鬥。到即將出場的第二部中,“王滿銀”要跑到上海去賣木耳、到廣州倒販廉價的電子表……而現在,路遙和王天樂就像“王滿銀”一樣,漫無目的地在廣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遊蕩,吃了就逛,逛了就吃。路遙對王天樂說,還是“王滿銀”這小子聰明,這種活法比我寫小說美多了。每天晚上回到旅館,路遙就把自己的見聞與觀感寫到筆記本上。筆記本寫滿了,他對王天樂說:回吧,犁地的繩子等著我哩……於是,他們又回到西安。
回到西安後,路遙又對第二部中即將寫到的一些內容進行必要的素材補充和盡可能的現場體驗:一是,他在一群男女大學生的幫助下,到以培養我國航空航天人才為主的西北工業大學采訪了幾天。他在較短的時間裏熟悉了這所學校教學、生活起居、課程安排、建築布局等基本情況。然後,跟蹤了解學生二十四小時活動的全過程,並與同學們座談,交流思想、學習、生活、戀愛等方方麵麵的問題。他甚至專門收集了學校的課程表和材料表,做到多多益善,有備無患;二是,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他專門趁省委書記一家外出、隻留保姆時,假裝找省委書記而進行了一次短暫而驚險的深入生活活動,了解到這個省內“第一家庭”日常生活的許多細節。
路遙就是這樣一位嚴肅的現實主義作家,他是在深入生活體驗與感受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文學想象,而不是不負責任地隨意胡編亂造。這樣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也使他的工作量很大,但他仍一絲不苟,毫不偷工減料。
該想到的都想到了,該做的準備工作也告一段落了。路遙又決定去一趟長安縣柳青墓,看看長眠在那裏的柳青老人。路遙對柳青的情感不是文學晚輩對前輩的簡單敬意,而是發自骨子裏的愛戴。從文學起步的那天起,路遙就受到柳青各方麵的影響,包括精神姿態,包括創作風格。路遙也一直把柳青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與“文學教父”。1980年和1983年,路遙專門撰寫《病危中的柳青》和《柳青的遺產》,表達對柳青老人的由衷敬意。這次,在《平凡的世界》三部曲的第二部即將開始創作之時,路遙去柳青墓顯然是有目的的,而不是平平常常的祭掃。
這次去柳青墓仍是領著弟弟王天樂,很多年後王天樂這樣回憶道:“回到西安後,路遙忽然要領我去一趟長安縣的柳青墓。路遙好像對柳青墓地特別熟悉,哪裏又多長了幾根草都能說清楚。他在柳青墓前轉了很長時間,猛地跪倒在碑前,放聲大哭。然後他讓我離開,到公路上等他。一個小時後,路遙紅著眼,來到公路上。我至今都不明白我離開的這一個小時路遙在那裏幹了些什麼,想了很多結果,但都不能成立,這是路遙一生中唯一沒有向我說的‘隱私’,隻有上帝知道。”[148]
路遙在柳青墓前為什麼放聲大哭?到底想了些什麼,說了什麼?這些已經永遠是曆史之謎了。不過,按照路遙的性格來推斷,他一定向柳青老人彙報自己的創作情況以及今後的創作決心。路遙經常給朋友們說,作家要突破的永遠是自己;作家在拳擊台的對手就是自己,要不停地戰勝自我。柳青生前也經常告誡作家:文學是愚人的事業,文學以六十年為一個單元。如今,在長篇小說創作進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沼澤之時,路遙雖是位精神硬漢,但也更需要柳青賜予特定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