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司馬(2 / 3)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

天漢二年(前99年),李陵出征匈奴已一年,冬日被圍,矢盡糧絕,終投降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長安城正下著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雪再不是寂靜無聲的下,而是割著人的臉劃過去,大街小巷再也聽不見人的聲音,馬匹偶爾噴著響鼻能蒸騰起一絲熱氣,此外的長安城是冰冷的,她就像沉睡了一樣,抹去人存在的痕跡,鬧市盡成虛域,太冷了。

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天才蒙蒙亮,西漢王室設立掌管文史星卜的太史令以來,最年輕和博學的他在星象簿上記載下“心宿、河鼓結成一線,星隕如雨,災將至”,那將是什麼災禍呢?他憂心卻斷不出,整晚未合眼他眼睛有些疼痛,但一看更漏就要空,立刻整飭好衣裝,再過一刻,上朝時間就到。

這是他從巴蜀回長安以來的第一個早朝,畢竟有些忐忑,四年前,他曾坦然許諾一年即返,也曾一口就飲下滴入鮮血象征誓言的烈酒,曾在長安城外第一個驛亭被那人抱上恩賜的燕赤寶馬,也曾回首凝望默默禱告——卻是“願今生,再不相見。”

闊別四年,不知舊人安好?

並不真心想知道。

室外的空氣不能深吸,直直可刺入肺,他撫了撫新生的胡須,沉靜而自由地張開雙臂,向白茫茫的天空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今日朝上,一如往日。大多都不識得,尤其位次較上的那排青年人物,想必就是“州刺史”,在巴蜀時就從友人書信中得知聖上為了擴充監察製,三年前新建起“州刺史”製度,這一個司隸校尉和十三個州刺史,萬萬小看不得,連各郡國藩主都得聽其號令,想起友人信中流露的提防恐慌之意,怕是在擔心這監察會滲透到朝中每人無孔不入地步,讀罷信他心裏默默寬慰,沒有被廢的王侯既隻是“衣租食稅”,地方豪強的行為也應該受到嚴密的監督,從秦始皇開始建立起來的中央集權,到當今生聖上這時候才算鞏固了,這才是明君所為。

“上朝——”

太監尖利而拖長的聲音,每次聽到,都好象握住心一樣,可能這意味著他即將親眼見到將會名垂千古的人物,偉大而不朽的男人。

漢武帝。劉徹。

龍袍明黃,冠帶履無一不莊嚴,石青色的領、袖金緣相滾,九條金龍,五色雲彩,八寶立水——四年沒看到這樣盛況,四年沒有和眾人一齊跪拜,當呼喊出“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候,當低下頭老老實實磕到地磚來叩拜的時候,才像被震醒一樣想起來——剛才我看到的不止是華貴的龍服,還有一位主宰世間所有生靈的皇帝。英姿依舊啊,氣魄直吞山河,幾乎不能壯起膽拿眼睛好好看眼他,“萬歲萬歲”……一統山河、萬世升平到底是什麼?盛極初衰,終歸無永恒的太平盛世。

他與李陵不熟,但記得那是個有為的青年,李廣將軍的孫子,一門忠烈的後代,“漢家李將軍,三代將門子。結發有奇策,少年成壯士。長驅塞上兒,

深入單於壘。”所以,當原本安靜站在朝堂末席打著瞌睡的他,猛然聽到朝廷上的文武百官都在一個接著一個在說“李陵”、“李陵”的時候,他還在想那個孩子做出了什麼不好的事?三十年的人生了,他知道隻有逮到別人不好的事才能激起那麼多人的義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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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by古木--------漢武帝和司馬遷

但那個孩子,確實是個英雄啊!

“投降可恥!”“陛下重懲!”“辱我國體!”“奸臣佞子!”

年輕的太史令離偉大的皇帝陛下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所以他看不到皇帝無聲後的表情,看不清他是怒是喜,皇帝一直沉默著,是太生氣了,以至在縱容百官們的激動和仇恨,皇帝用沉默掌控這一切——他並不知道,他現在唯一在想的就是,這些人都在說什麼啊?你們知道打仗是多麼危險的事嗎?雖然我隻是個沒上過戰場沒多少本事的文官,但那隻是個年輕人,隻是個一心一意報效國家的好將軍,怎是奸佞!李陵他不可能背叛朝廷。

——“司馬遷,你怎麼想?”——

怎麼想?

誰啊?司馬遷?這是誰啊?

百官順著陛下的視線,去看讓陛下征求一樣問“你怎麼想”的人物——隱約在多年前打過交道,司馬談的兒子吧,不多話的文官,朗目短須,雙眉入鬢,他和多年前一樣氣宇軒昂。

司馬遷也愣著,看上去有些發木,但眾人猜度並沒造成他的慌張失態,聖上的欽點對他而言,突然而怪異;夜間占卜的星象在眼前掠過,這禍事該不是指向自己?

皇帝在等,皇帝冷靜、沉默地在等,從來不需要沉默、總冷靜操控別人生死的皇帝在等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