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司馬(3 / 3)

皇帝的聲音很遙遠,也很陌生了,司馬遷甚至沒細想皇帝幹嘛要問小小的他呢?他張嘴就回答了,於這威儀鼎盛的大殿之上,於這些落井下石的文武百官裏,於這將以雄才大略和暴虐征戰記入中國曆史長河的君主前,於這天漢二年把長安城裏籠罩在一片死寂無聲的茫茫大雪之中,他竟然很清楚很響亮就直說了:

——“李陵轉戰千裏,矢盡道窮,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他雖投降,尚屬情有可原。臣以為隻要他不死,他還是會效忠漢朝的。”——

這是一個令他後悔終生但又不得不說的回答。人生可悲處,就是不得不為,或為救知己,或為除異己,但他與李陵不熟,他僅他把想的都說了。

滿朝喧嘩,默默喧嘩,閃躲的不安的恐懼的憎恨的視線都刺向他!司馬遷,好你個司馬遷。

要是皇帝聽信他,那——

“臣身為二師將軍,一心效忠陛下,臣早於數月前就發兵援救汗山,隻恨那李陵與匈奴勾結設下埋伏斷我兩路,李陵被俘時,臣僅於他相隔一百餘裏,臣——臣幾乎不能再麵見陛下了啊!陛下萬不能相信亂臣賊子陷害之詞!他分明與李陵有故交才陷害微臣!”那遠遠一頭,李廣利突然跪下不停重重磕頭。

司馬遷搖頭,誰是亂臣誰是忠臣,一眼分曉。

——“陛下,李陵本該在被敵人俘虜前,就該自裁殉國,卻惹得現今這等禍事。”——

不慌不忙,老神在在,最得皇帝信任的中書令陳泰首次表現出立場,他是站在李廣利這邊的,是站在李廣利的親姐姐李夫人這邊的。

沒有人站在司馬遷這邊,沒有人認為他是對的,他怎生荒唐一心與潮流相悖,遍注定要被潮流吞噬。

司馬遷竟還敢說:“難道當軍人的都該死,最末隻能用‘死節’來證明自己有多麽愛國嗎?當初管仲若和召忽一樣,陪著公子糾一起死,哪會有齊桓公的春秋霸業?”陳泰怎生老辣厲害,此時卻也冷冷一笑,不理會這小官胡言,另一方麵,他也在揣測當今皇帝素來難料的心思,既然指名這太史令回答,卻又為何一言不發?有些冷汗潸然,他在擔心此中有什麼名堂,甚至可能是皇帝故意所為。最後的決定者,隻有一個皇帝,他能把錯裁定為對,天底下惟有他行。

“士為知己者死,司馬遷,你是怕了?”

漢武帝金口玉言,似震怒、似忍怒,更似給底下不知死活人一條活路。皇帝的聲音是再冷靜安定不過的,每一步都深思熟慮,絕不會和無知者一樣直言不諱。

似乎是嫌還不夠驚世,那個卑微的無知者膽敢與皇帝的寵妃、皇帝的寵臣、甚至與皇帝本人作對!當司馬遷繼續無知地說:“臣身為史官,臣不怕得罪權貴,對臣最重要的是凡事秉公而論”時,他已經給了皇帝一個最好的借口。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可能知道?四年前,他就已經犯下欺君之罪,到該償命的時候了。

漢武帝震怒,當朝命令:

“司馬遷,你還是背叛了朕,朕——賜你死。”

死,也可以拿來賜嗎?背叛,從何而來?劉徹,你賜我死?我沒有違背我的良心,這就該死嗎?

太史令司馬遷口中囁嚅,神色驚愕全然不信,直到侍衛將他拿下拖走才有所醒悟,才想起來舉起一指,直直刺向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聖明陛下,悲憤大喊:

“你、你——昏君!”

立刻被掌嘴到吐血,立刻被狗一樣拖走。一切都完了,糊裏糊塗就這樣完了嗎?什麼都沒做,竟就這樣完了嗎

心宿、河鼓結成一線,星隕如雨,災將至。災將至。

這個昏君昏君昏君——杜周開始還掌他嘴,每說一次昏君就掌一次,該砍頭的大不敬隻有掌嘴帶過,算太輕了!掌到最後連這天下聞名的酷吏都嫌下手時濺出血花了袍子,索性由他胡說去,這將死之人——

在獄中,幹草裹身,嚴寒侵體,這死突然就那麼接近了,肉體和精神努力撐起來爬啊爬,卻是越爬越向那孤零零的懸崖頂上去!說真話突然就成了罪。這一切都好象是個噩夢是個陷阱是個荒唐,怎麼就把自己俘住了呢?就這麼屈服嗎?承認自己通敵賣國的可恥罪行嗎?一遍遍挨打一晚晚挨凍痛到滿嘴血花冷到手腳凍傷就可以認罪了嗎?“你不認就行了嗎?這是皇上親判的死罪,你死罪難逃!”就算是他判的又怎樣?自己是無罪的,沒有背叛國家沒有陷害忠良沒有說出那人想聽的話而已!忠言逆耳,沒好下場就沒好下場,他已是存心害他。

回想朝堂一切,終於悟出來什麼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四年前,四年前,他粗心地把自己逼進了不忠不義的死地,他粗心地低估了那人的高高在上,他粗心地在吐出那口烈酒後反被灌了整壺,他怎麼不明白做一個君主的玩具就不能拿自己腦袋開玩笑?他怎麼想得起來用那不中用的緩兵之計!什麼一年即回,他是看準那人不到一年就把他忘記幹淨才輕易許下什麼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