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直接說出來好了,看不出你還真害羞。”孫鏡的話讓徐徐的尖刻笑聲卡了殼。
這疊文件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封麵男人的詳細資料。他的名字叫文貞和,現年五十八歲,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館館藏的甲骨文物並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書畫部、青銅器部的規模不能比。文貞和這個主任下麵,隻有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研究員,還有幾個時常更換的實習研究生。這同時意味著,他對博物館的甲骨事務有著完全的控製力。計劃裏,他是最關鍵的人物。
在這裏有文貞和公開或不公開的信息,網絡之外,老千們總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報。徐徐幹這些的速度很快,孫鏡一頁頁翻過去,目前看來質量也不錯。
離異,獨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鄰裏不太往來。給人的印象是埋頭學術的學者,孫鏡知道,文貞和在甲骨學方麵的確很強。
他長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腦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讓人舒服。在他沒精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猥瑣,有精神的時候,就變成了個頑固倔強的老頭。總之,並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家夥。
但從來就不存在什麼攻不破的堡壘。文貞和很吝嗇,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皮膚是焦黑的,因為他總是把煙抽到燒著手為止。兩年前他買了個煙管,現在他終於能把煙絲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納。他的許多同事都認為,要不是學這一行的女人實在不多,文貞和的實習生裏決不會出現男性。他熱愛和異性實習生一對一的談心,在中國你很難說這算不算性騷擾,總之女人在他的部門裏呆不了多長時間。
好財又好色,這樣一看,又仿佛不難對付。
“但這未必有效。”徐徐說,“韓裳和文貞和接觸過,她出了兩百萬,而且長得一點都不醜。”
“未必。”孫鏡用相同的兩個字表達了不同的意思,“你從錄音裏該能聽出費城在韓裳心裏的地位,我不覺得她會願意把自己最大的優勢轉化成武器,而且對象是這樣一個老男人。至於兩百萬,那是給博物館的,文貞和自己可撈不著。”
“還有。”孫鏡合上資料,“我可以補充一點你這裏沒有的。他的倔強沿伸到了學術領域,即便他是錯的,你也很難說服他。所以,我不認為一個這樣性格的人,會對他現在的位置十分滿意。我們計劃的成功率應該很不錯。”
“同意。”徐徐笑了,“所以我已經約好過會兒和仇熙來見麵了。”
那個人也是計劃裏的一部分。任何計劃都像一台由齒輪組成的機器,齒輪有大有小,但都必不可少。
徐徐把交疊起的腿放了下來,在行為學裏這是一個打算離開的信號。可是她很快又換了另一條腿翹起來。
孫鏡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在徐徐雙腿上逗留了太長的時間,他悄然籲了口氣,視線一路上移,直到再次和徐徐對視。
“你在想什麼?”徐徐問。
“嗯?”
徐徐指了指孫鏡的右手,用陳述的口氣再一次說:“你在想什麼。”
孫鏡低頭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無意識地轉著那枚戒指。他心裏微微吃了一驚,臉上卻隻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繼續不緊不慢地玩著這枚小東西。
“觀察得太仔細有時會誤入岐途。”他說,“不過這總還算是個好習慣,至少對你來說。”
徐徐皺起鼻子磨了磨牙:“我是你的搭檔,不是徒弟!別總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臭模樣,你到底懂不懂怎麼與人合作?”
“嗬,你的反應有點過度了。搭檔……唔。”孫鏡把手放在下巴上,摩蹭了一下剛長出來的胡子茬,“搭檔總要相互體諒,所以,別讓那個記者明天一大早就來吵我。這兩天都沒個休息的時候,我得好好睡一覺。”
“事情都是我在做,你有什麼好忙的?”徐徐怒了。
“比如去摩西會堂找到了那個藏寶的地洞,比如到書店去買了本叫什麼……《回憶昨天》?”
“是《昨日的回憶》。”徐徐糾正他。
孫鏡掃了她一眼:“原來你看過這本書。”
“今天。今天在書店裏看的。”
“這麼說,你今天做的事情可真多。回去睡了一覺,把這一疊東西弄出來,把車子的事搞定,約了仇熙來,還抽空去書店看了茨威格的自傳?”
“不要把你的效率和我的等同起來。”徐徐揚起下巴說。
“所以你和我一樣,都去確認了韓裳所說的真實性。不過你剛才完全沒有提,我覺得你該對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有點興趣才對。”
“有點興趣,但我對巫師頭骨更有興趣。我們的任務是盡快把它搞到手,不是嗎?”
“你一點都不擔心其中的危險性?特別是在經曆了昨天的事情之後?”孫鏡眯起眼睛,頗有興致地看著徐徐,“好像女人的心思要麼就過於粗放,要麼就過於縝密。”
“要知道韓裳就死在你我眼前。想想她腦袋開花的模樣,你不想變成這樣吧。”孫鏡補充了一句。
按照圍棋裏的說法,這又是一招試應手,並且比之前的更具隱蔽和挑戰性。死在眼前是句雙關語,你可以理解為親眼看見了,也可以不這麼理解,僅僅當成一個比喻。
她會刻意澄清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嗎,孫鏡想。
“別提她,別提這件事,太可怕了。”徐徐說,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已經決定不去想她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到這點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看上去好一點,然後說:“你昨天不是說已經擺脫危險了嗎,哪怕是暫時的。我可不想因為主動去查什麼詛咒或謀殺,把麻煩惹上身。現在我隻想好好地把活幹完,大多數麻煩都是自找的,你不會不明白這點吧。”
孫鏡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句話看成警告。今天,從和徐徐見麵的第一刻起,他就用審視的目光觀察著這個女人。可是徐徐的表現完美無缺,就和他印象中的形象一樣,聰明卻簡單,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裏的想法。但如果這是一種表演,那麼毫無疑問,她是個危險的女人。
遠離危險,至少在還沒有作好準備的時候。
孫鏡看著徐徐再次把腿放下來,這次她的確打算走了。
孫鏡幫她開門。當徐徐在麵前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說:“還記得上次你想說服我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嗎?”
徐徐停下來看他。
“你說我喜歡危險。”
徐徐皺起眉毛,卻忽然覺得孫鏡和自己的距離過於接近了。
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意外,在她的心裏,孫鏡是個說話死樣怪氣,慣於耍陰謀放暗箭的陰柔男人。這種男人也會主動進攻嗎?
“喂,好搭檔是不……”她隻說了半句話,然後孫鏡的胡子茬就把她的下巴紮疼了。
她被壓在門框的一側,手掌撐在已經打開的門上,把門向後推開,又從頂點慢慢擺回來。
孫鏡一隻手搭在徐徐的背上,移到腰,又往下去。再移回來的時候,已經滑進了衣服裏,環著她彈性驚人的腰肢,用力壓向自己。
舌頭在唇齒間糾纏了很久才分開,徐徐把頭向後仰著,左手輕輕按著孫鏡的小腹,讓兩個人稍稍分開。
“我還有……”她仍然隻說出了半句。她感覺孫鏡的嘴唇觸碰著自己的耳垂,她的下巴擱在孫鏡的肩頭上,臉頰滾燙,手指抓陷入男人的背脊裏。
“約會,要遲到的……”她含糊不清地說。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胸口起伏,瞪著已經鬆開她的男人。
“我想,還是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搭檔。”孫鏡說。
徐徐眼睛裏的情欲還沒有完全褪去,閃著迷蒙的水光。她忽地主動湊近去吻他。
孫鏡感覺著自己的下嘴唇被徐徐含在口裏,卡在兩排牙齒中間。
希望她不要咬得太狠,孫鏡想。
徐徐隻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就鬆了口。她向後退到門外,攏了攏頭發。
“那你就失去機會了,搭檔。”說完,她轉身走下樓梯。
孫鏡聽著徐徐遠去。
我瘋了嗎,他問自己。
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滑過,放在眼前看,一抹微紅。
下午四點,上海博物館甲骨部的辦公室裏,文貞和正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一邊看剛送來的晚報。他的手肘撐在台麵上,兩邊的肩胛骨高高聳起來,頭向前低衝著,從後麵看過去隻剩了半個腦袋,時時有煙霧從上麵升騰起來。
辦公室裏是不能抽煙的,但坐在文貞和後麵的年輕研究員當然沒資格對這樣一個上司說三道四。他盯了文老頭怪異的背影一會兒,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著茶水湧進嘴裏的幾片茶葉在槽牙間碾碎,一起咽了下去。
文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條新聞,兩條稀疏的眉毛慢慢擰了起來。
標題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館》。
被采訪的甲骨專家仇熙來有些意外於記者的消息迅速。他說自己昨天才和這位對甲骨興趣濃厚的年輕女郎見麵,談論了有關甲骨收藏和收購的話題。如果未來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這樣一個博物館,他很樂意在籌建過程裏提供幫助。
這位記者也電話采訪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紹給仇熙來認識的另一位甲骨學者孫鏡。孫鏡承認自己正在協助資方接觸一些學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終能促成這宗對推廣甲骨文化大有益處的美事。然而記者最終卻沒能采訪到那位年輕的“徐小姐”,用孫鏡的話來說,在一切還隻剛剛開始的時候,她不願意站到台前來。
所以,實際上記者得到的信息並不足夠充分,他不得已隻能在報道裏羅列了一串國內著名私立博物館的資料,來使自己的報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並不大,文貞和認識仇熙來,也知道孫鏡的名字。他屈起手指敲著台麵,心裏有點惱火。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換了其它古董領域,在上海灘發生的此類事情,是絕對繞不過上博另幾位部主任的,他們是圈內貨真價實的大佬。自己和他們的地位該是一樣的,不是嗎?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貞和並沒有注意到,這篇報道有兩個署名,一個是記者,一個是實習記者。媒體界的人會明白,這意味著報道是那位實習菜鳥采訪並撰寫的,名字署在他前麵的正牌記者,多半隻是粗粗掃了遍稿子,挑出幾個錯別字而已。菜鳥們的特點在於,他們很容易輕信,並且不懂該如何追根問底。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報上發表出來,所以會信誓旦旦地對編輯保證,自己寫出來的內容絕對真實可信。
遺憾的是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並不知道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幾口煙,燒完最後的煙絲,收起煙嘴,走出辦公室。
他的部屬站起來,走到那份報紙前,想看看是什麼新聞惹惱了文貞和。他知道自己有時間在文貞和回來前把報紙全都看完。
按照慣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輪換展出的前幾天,下班前文貞和都會在展廳裏轉上個把小時。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館在人民廣場的南側,館前有寬廣的空地,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抬頭搖著線,把一隻鷂子風箏高高放起來,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