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這裏不能放風箏,你得去廣場中心放。”瘦高個的博物館保安跑過來對他說。
少年好像沒聽見,依然仰著脖子,直到一聲汽車喇叭在麵前響起來。
“喂,這裏不能停車,停車場在那邊。”保安舍了風箏少年,轉身衝著按喇叭的車說。
實際是可以停的。事實上現在正有車停在博物館正門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況,比如你是來博物館辦事而並非遊客,並能報出某些夠分量的博物館人士的名字。
車喇叭又囂張地響了一聲。
停在隔離柵欄前的是輛正在收起敞篷的藍色寶馬335。讓保安一時沒有板起臉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輛車的兩扇前門上,不知是鑲的還是貼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澤的浮雕龍鳳。幾乎沒人會在車上搞這種奢侈裝飾,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駕駛位的戴著大墨鏡的女郎嘴角牽起漂亮的弧線。
“我要停進去。”她說著,把手伸出車窗,甩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她手指間夾著的簇新鈔票發出的。
“啊?這裏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來的時候,夾著的錢變成了兩張。
保安忽然意識到,原來剛才這位墨鏡女郎拿出一百元並不是因為沒有付停車費的零錢。至於現在……他立刻把錢收進外套口袋,跑到車前拔起了兩根活動路柵,讓車可以開進去。然後,他笑著一路小跑跟在車旁,指點著停車位。
“看甲骨在哪個廳?”孫鏡下車後問保安。
“青銅器展廳。”保安回答,然後很熱心地指點進去後該怎麼拐彎怎麼走。
孫鏡向他點點頭,和徐徐一起向館口走了幾步,卻又獨自返身回來,叮囑保安說:“車身上的象牙貼片你幫忙看著點,別讓人碰壞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貞和站在廊柱旁。
這是青銅器展廳的一個角落。不過現在廳裏的部分展櫃,放置的是殘破或完整的龜殼、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頭骨。一些有字,一些沒有。根據它們在這幾千年裏的埋藏環境,有的暗黃,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麼顏色,都和漂亮扯不上關係。所以,盡管每隔一兩個月它們才會出現在展廳裏兩周左右,大多數的參觀者還是被旁邊造型古樸優美的青銅器吸引了過去。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文貞和滿意。上博定期會把庫中的藏品和展出品進行輪換,不過甲骨的藏品數量可不夠輪著換的,哪怕全拿出來,也就是一個廳的量。所以它們的境遇是點綴式的在某次小規模輪換時偶然出現。
可就是這樣的偶然出現,也沒能讓參觀者累積起足夠的興趣,這給文貞和傳遞著一個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還遙遙無期。
“你看這個四耳鑒,在商周時它們被用來盛滿水作鏡子用。其實青銅器現在你看見的顏色是長期氧化形成的,當年它們被使用的時候,是金黃色,你能想象嗎?”
展廳裏總是很安靜,所以像這樣並不大聲的說話,也足以被文貞和聽清楚。他眉間的“川”字更深了一分,這又是個喜歡青銅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專家嗎,對青銅器也相當了解嘛。”
文貞和有點意外地轉頭向說話的兩人看去。
這兩個人都相當的引人注目。年輕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廳裏也還戴著一副大鏡片的墨鏡,有點明星腔調。旁邊的男人則套著一頂嬉哈族常戴的藍色線帽,風格和他的長相完全對不起來,而且這是在博物館的展廳裏,更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他額頭上帽子下沿處露出了一角創可貼,這該是他戴這頂帽子的原因。
“青銅器和甲骨文的時期有大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孫鏡回答道,“甲骨在那兒,上博的甲骨收藏很少,開一個純甲骨的展館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藏品量。”
兩個人說話間和文貞和擦身而過,誰都沒去看這個老頭。不過孫鏡插在褲袋裏的手,輕輕按下了手機的撥通鍵。
他們在甲骨展櫃前時而停留時而漫步,說話時壓著聲音,但還是能讓文貞和聽見大部分的內容。這就像釣魚,魚餌在水裏起起伏伏忽遠忽近,仿佛活的一樣,魚兒自然會遊過來咬鉤的。
“這邊展出的甲骨,不管是絕對數量還是珍品數量,和安陽殷墟甲骨博物館都不能比。但是你看這些射燈、托架、展位的配合就很好,對普通參觀者來說,這其實更重要。”
徐徐點頭。
“上博有很多資源,甲骨收得不多,不是做不到,而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重心放在這方麵。但就算這樣,還是有一些非常珍貴的藏品。”
“就像巫師頭骨?但我沒在這裏見到它。”
“我也一直想親眼見一見,不過這樣的鎮館之寶是很少展出的。”
“也許有機會的。”徐徐對孫鏡一笑,“如果能夠和上博合作的話。”
“真要能合作就太好了,除了上博甲骨藏品的分量之外,一家現代大博物館的管理經驗也很重要。”
這幾句對話文貞和都聽得很清楚,聯想起剛看過的報道,眼前兩人的“身份”他當然已經猜到。
和上博合作?他背著手,眯起眼睛看著麵前的這兩個人。
一連串急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呼”地從文貞和身邊跑過,停在徐徐和孫鏡身前,低聲說了些什麼。
外麵廣場上的保安?像是有了什麼麻煩。文貞和沒聽得太清楚,看著兩人跟著保安快步走出去,稍稍躊躇,就跟了過去。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保安跟在徐徐和孫鏡身邊,連聲道歉,“我一直都看著的,沒想到他就這麼撞上去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他就在外麵,我同事看著他。”
徐徐和孫鏡把臉板得死死的,飛快地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那輛藍色寶馬車前,一個胖子正和另一名保安解釋著些什麼。
旁邊的地上倒著一輛輪子隻有保齡球大小的折疊自行車,看樣子剛和寶馬車發生了一場事故。
胖子騎小車的效果想想都滑稽,不過現在哪個當事人都笑不出來。剛才他正撞在左前車門上,那上麵精細的浮雕原本以一條昂首神龍為中心,現在這條龍的腦袋已經斷掉了,被胖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肥厚的手掌一抖一抖。
“就隻是輕輕碰了一下,輕輕一下子呀。”胖子哭喪著臉,看見瘦子保安陪著徐徐和孫鏡快步走過來,竟然立刻轉過身去,拿著龍頭去對車門上的斷痕,像是想試著裝回去。
孫鏡鐵青著臉,看著胖子的屁股在麵前拱來拱去,心裏卻是有些好笑。這家夥的表演有往誇張化發展的趨勢,回頭得跟他說說,凡事都不能過度,這可不是在他的魔術舞台上。
“被你撞成這個樣子還想修好,喏,現在車主來了,你說怎麼辦?”
胖子猶猶豫豫地轉回身子,手裏還捏著龍頭。看見直直瞧著自己的徐徐和孫鏡,慌地立刻用另一隻手把罪證捂住。
“還藏,藏什麼藏?”保安很努力地叫嚷著。
胖子鬆開手,低頭看了看,抬頭哀怨地說:“我賠,我賠好了。”
說著他伸手進褲袋裏摸,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傳出來,顯然那兒有不少硬幣。
“你賠得起嗎你,這可是象牙的。”保安試圖以這種方式將功補過。
“象牙?”胖子嚇了一跳,把龍頭拿到眼睛前麵端詳著,“不會吧,象牙裝在車子上麵?”
“當然是象牙的。”孫鏡開口說。
胖子又回過頭瞧了一眼車門上的牙雕,訥訥地說:“這,裝這上麵不遲早得……”
“現在是你撞壞的。”孫鏡搶白他,然後看了看徐徐,像是在問車主打算如何處理。
文貞和也已走出了博物館,就站在他們不遠處,聽見“象牙”不禁吃了一驚。他心裏卻有些不相信,把牙雕做在車子上,這是錢多得沒地方用了嗎?
“那……那要多少錢,我身上隻有……”他小眼睛眨了眨,舌頭在嘴裏溜了一圈,迸出了個“三”字。
“隻有三百元。”他說。
見多識廣的瘦子保安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哼哼一聲,說:“三百元?皮夾子拿出來看看。”
胖子立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兩聲,忽然嚷起來:“你們說是象牙就是象牙啊,誰知道啊。”
“喲,撞了你還有理了?”說話的當然還是保安。
徐徐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時輕輕搖了搖頭,走到車門前,微微俯身去瞧車門的情況。然後她就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用指甲在車門的一處挑了挑,然後掐住用力掀了起來。
原來這雕塑是做在一張類似軟玻璃的透明材料上,再貼上車門的。現在整張都被徐徐掀了下來。她的方式相當粗魯,隨著“嘶啦”的聲響,還有一連串輕微的“咯咯”聲。這是因為撕的時候材料彎折的弧度過大,上麵龍身鳳軀的雕工細微處,不知折斷了多少。
徐徐拉開車門,把手裏已經算是全毀的工藝品扔在後座上,然後轉到另一邊,去撕右前車門上的。
“反正他也賠不起,這東西總是要壞的。”徐徐說,“而且我現在不太喜歡它,有點太張揚了。”
瘦子保安張大了嘴。有錢人真是張牙舞爪,他心裏恨恨地想。
胖子看著徐徐和孫鏡鑽進車子,籲了口氣,臉色也輕鬆起來,卻把龍頭拿在手裏左看右看。
“這真是象牙的?”他問瘦子保安。
“拿給我看看。”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來。
胖子的粗眉毛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知道整場戲為的都是這聲音的主人。
“您看看,您給看看。”他說著,把龍頭遞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把東西一拿到手上,就知道假不了,再瞧了眼斷口,更是確認無誤。他在心裏算計著車身上兩件牙雕的價值,不由得歎了口氣。
其實如果車身上那兩塊玩意兒沒有被掀掉,拿著這龍頭去對上麵的斷口,卻是怎麼都對不上的。至於怎樣把這象牙龍頭的斷口處理得像是剛剛斷掉的一般,作為第一流甲骨造假師的孫鏡,當然有的是辦法。
“是真的,你運氣不錯。”文貞和把龍頭還給胖子,感慨著徐徐的一擲千金。
任何人親眼見到這樣一幕,大概都不會懷疑這位甲骨博物館投資人的財力了吧。
寶馬車在博物館前緩緩掉了個頭,開了回來。瘦子保安正要再去幫他們挪開活動柵欄,車窗卻降了下來。
孫鏡伸出頭去看站在胖子身邊的文貞和,一副似乎認得又不確定的模樣。直到文貞和也向他看來,四目對視之際,孫鏡向他露出一個笑容,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您是……文老師吧?”
“嗯。你是?”文貞和當然猜到他就是孫鏡,但既然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總要端一端架子。
“我是孫鏡。”孫鏡停了停,看到文貞和臉上露出聽說過他的表情,再繼續說,“真是太巧了,本來想明天給您打電話的。您現在有時間嗎?”
這時徐徐也已經下了車。她摘下墨鏡,對文貞和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
從來就沒有完美的笑容,也從來沒有什麼完美的計劃。有時候缺陷反而會增添魅力,當然更多的時候它們會把事情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