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宿命(1 / 3)

太陽很好。

“那天中午,我想趕早一點,先在美琪戲院邊吃點東西。”

徐徐說。

“我想在首演前後找個機會接觸一下韓裳,探探她的底。正常做學問可沒有花這麼多錢的道理,而且她的學問應該做在演戲上,不是八杆子打不著的甲骨文。”

孫鏡有些憂慮地看著她,微微皺眉。

“沒想到會在半路上就碰見,不過看到她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我正準備上去跟她打個招呼,就看見……就看見……”徐徐的臉色發白。

“看見花盆掉下來砸到她?”

“嗯。”徐徐緊咬著牙,額頭上開始發出細汗來。

“還有呢?”

“還有……我閉眼……閉眼……”

“你閉上眼不敢看?再睜開的時候呢?”

徐徐的嘴唇發抖,太陽穴一跳一跳。她突然用手捂住頭,蹲了下去。

孫鏡歎了口氣,彎下腰輕拍她的肩頭。

“算了,算了,不用想了。對不起。”

這是第三次。

自從在亂葬崗上被孫鏡嚇暈過去之後,每次徐徐試著回憶那天小街上的情形,就會有巨大的恐懼從身體裏的某個黑洞中釋放出來,然後頭痛得無法再想下去。

孫鏡覺得自己之前的判斷,恐怕是有了些偏差。

也許不要試探,早一點直截了當地問徐徐,結果會完全不同。孫鏡輕輕搖頭,他采用了一種看上去更保險的方式,這沒什麼錯。人必須要懂得防衛,尤其在向危險接近的時候。

防衛是為了避免傷害。但傷害是守衡的,總會落在某一方,不是自己,就是別人。

可是……

行人們都往這邊看過來,好在這條路上人並不多。

幾分鍾後徐徐緩過氣來,站起時臉色還有些蒼白。

這是在往歐陽文瀾住所的路上。天氣好得很,陽光明媚得帶了暖意,光隻這樣在人行道上漫步,就是件讓人心情愉快的愜意事。孫鏡剛剛獲得證明,人內心總有些角落,是外界環境無力影響的。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她現在當然明白,這幾天裏孫鏡的許多話和行為都是試探,這代表猜疑。

被猜疑的滋味可不好受,而猜疑來自孫鏡,更讓她心情低落。但徐徐也很清楚孫鏡為什麼會這樣做,對換彼此的位置,她同樣會心生警惕。誰讓她一直不提在小街上的事,而偏偏又讓孫鏡知道她在那兒了呢。

她究竟在現場看到了什麼,孫鏡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琢磨這個問題。回想此前談到這個話題時徐徐的反應,總是在回避。這種回避更像是不自覺的,人在什麼情況下會這麼做?

恐懼是最可能的,太過恐懼的記憶會讓人不願回顧,這是心理上的自發保護;要麼是過於荒謬,認為講出來也不會被人相信。

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歐陽文瀾的宅子就在過了這個路口的不遠處,他們在紅燈前停下,孫鏡清咳一聲,說:“沒精神啦?一會兒還得靠你花倒老男人呐。”

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個小紅袋,遞給徐徐。

“這是什麼?”徐徐拉開袋口。

“避邪的,早上去靜安寺請的開光觀音珮,我看你總有點心神不寧。”

“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顧地把東西扔進手袋裏。

孫鏡笑笑。

“閉眼。”

“什麼?”孫鏡沒聽清楚。

“我說你閉上眼睛。”

孫鏡把眼睛閉了起來。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別睜眼啊。”徐徐說。

“還是紅燈啊。”孫鏡嚇了一跳,被徐徐牽著在來往的車流中一步步橫穿路口。

閉著眼睛當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孫鏡隻覺得身前身後不時刮起呼嘯而過的車風,還有一次突然大車喇叭就在耳邊響起來。

剛開始他邁步還比較自如,但那記車喇叭嚇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緊緊的。

“抬腳,上人行道。”

“還不能睜眼?”

徐徐沒說活,拉著他向前。兩人配合了這麼會兒,速度快起來,孫鏡數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時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後放開。

“好了,到啦。”

孫鏡把眼睛睜開,麵前是兩扇黑鐵門。他側頭去看徐徐,見她正把紅繩係著的觀音玉珮套在頸上,手掌托著觀音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塞進薄羊毛衫的領口。

“掛在外麵不是挺好。”孫鏡說。

“我是什麼身家啊,掛這種便宜玩意兒,一下就穿幫了。”

徐徐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忙低聲向菩薩討饒。

按了門鈴,兩人等了沒多久,就聽見裏麵腳步聲響。

這次拜訪是有預約的,介紹人是文貞和。孫鏡自己也能想辦法聯係上歐陽文瀾,但既然文貞和並不像對徐徐身份有所懷疑的樣子,又是主動向他們提起歐陽老先生,由他出麵再好不過。這樣他就要先向歐陽文瀾介紹拜訪者的來曆,等於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信譽為兩人的身份作了背書。

用徐徐的話講:“他總得做點什麼事情,否則我那麼多眼神都白拋啦?”

左邊的鐵門上嵌有一扇小門。這扇小門現在被拉開了,看見開門的人,孫鏡和徐徐的心裏都有那麼點詫異。

當然不是九十五歲的歐陽文瀾本人。這是個身材肥壯的中年男人,臉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綜合症。

他衝兩人笑笑,開口說話前先咂了幾下嘴。

“請,跟我,來。”他的語速和音調都十分怪異,看來的確是弱智人士。

這是個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麵走著,並不領他們往中心的小洋樓去,而是沿了條卵石路向後繞。

院子是按著蘇式園林風格布置的,隨處可見奇石假山,配合老樹隔擋出許多景致。有一條小水渠環繞著洋樓,他們走的這條卵石徑大抵就是沿著水渠的。渠中清水緩慢流動,可以一眼看到淺淺的渠底,那是些生了些青苔的石塊,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後院裏彙成了個小池塘,一隻黃白毛色的貓兒正蹲在塘邊。聽見腳步聲,豎著耳朵側頭看了看,又回過去繼續探出爪子撈魚。它斜對麵還有隻灰貓,也正往水裏探頭探腦。

小池邊是一個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來,就像間敞開的茅屋。架下一頭擺了張嵌雲石的六方桌,看式樣是清朝的,黃花梨的顏色紋路。孫鏡雖然不精通明清家具,但他想歐陽文瀾用著的,總歸是好東西。

歐陽文瀾就坐在桌邊。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頭頂上沒有半根頭發,頷下也無須,隻有兩條白眉毛長得老長,掛到了眼角,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臉上的皺紋相對於年紀,異乎尋常的少,隻有眼角魚尾紋較深,還被長眉遮去了許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膚光潔,看上去並沒有深重暮氣。

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曬太陽,體態就和另兩隻一樣肥碩。歐陽文瀾一手搭在白貓背脊上輕輕撫摸,一手端著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壺和空杯,還有個銅鈴,桌腳有個燒煤的小爐子,爐上暖著一壺水。

沒等孫鏡他們走到跟前,歐陽文瀾就轉頭看過來,更顯得耳聰目明。他並不站起,微微點頭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

“歐陽老,您好。”

“孫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征性地問了一聲,又說:“阿寶,搬兩張椅子。”

阿寶從六角桌下搬了兩張六角凳出來,老先生揮揮手,他咧嘴嗬嗬一笑,快步離開了。

歐陽文瀾見兩人注意阿寶,說:“我從福利院裏領養的孩子,幾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著我。”

兩人想想也確實是。有誰能一直陪著高齡老人,就算是出錢雇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隻有阿寶這樣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歲的老人相互依存,誰都離不了誰。

“請坐,不錯的普洱,請自用吧。貞和都和我說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沒做成。”

歐陽老人很健談,實際上所有的老人都這樣,因為肯陪他們說話的人太少了。歐陽文瀾在收藏界名氣響得很,平時生活裏卻除了貓隻有阿寶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對象。今天風和日麗,有客臨門,興致高漲。

起初的話題當然圍著甲骨繞來繞去,徐徐這次收斂起表現欲,順著歐陽的話頭去說,曲意應和下,院子裏時時響起老人的笑聲。

不過這總歸還是賓客間的聊天氣氛,要想更近一步,徐徐還得耍些手段。

“這貓真漂亮。”徐徐尋了個機會把話題岔開,起身湊近到貓邊。這動作幅度過大,本該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帶了幾分女孩子的天真,沒讓人覺得一絲不妥當。

徐徐輕撫著白貓背上的皮毛,歐陽文瀾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貓的背上,徐徐這麼摸來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歐陽文瀾再年輕個四五十歲,這動作就顯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莊重,可現在卻反而生出一絲仿佛祖孫間的融和感覺來。

隻這一個動作,就令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孫鏡在心裏點頭,再一次激賞徐徐的天賦。

“您也喜歡貓啊,養了三隻呢。”

“可不止三隻,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寶撿來的流浪貓,養的好了,常常也會有朋友要過去。少的時候七八隻,多的時候十幾隻,這數字常常變的。等晚飯的時候阿寶一敲貓碗,那可熱鬧。”

“唉……”徐徐輕輕歎了口氣。

“怎麼?”老人看她。

“沒什麼,我想起爺爺還活著那會兒,他也喜歡貓,養了兩隻。那兩隻貓老死以後,他也很快就去了。”

歐陽文瀾輕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轉過頭去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眶略略發紅。

裝得還真像,孫鏡在心裏說。

徐徐順著就說起自己爺爺,說什麼自己之所以會喜歡甲骨,都是受了爺爺的影響,怎麼聽都會讓人覺得,她的爺爺和眼前的歐陽文瀾有三分相似。

她當然不能一直把貓背摸下去,瞅著歐陽文瀾一個扭脖子的動作就問是不是頭頸不舒服。

人上了年紀,腰背頭頸哪有不出問題的,所以徐徐就順勢站到歐陽文瀾背後輕捶慢推起來,就像“從前給我爺爺推”那樣。

如果這情景被別人看見,怎麼都不會相信徐徐和歐陽文瀾這是第一次見麵。

從歐陽文瀾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徐徐的推拿技術很不錯。他眼睛微微眯起來,卻忽然長長歎了口氣。

“好好的怎麼歎氣啊?”徐徐問。這卻已經不是客人的口氣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時候找我聊天的一個女孩兒,就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也好甲骨這學問。”說到這裏,歐陽文瀾搖搖頭就沒再說下去。隻是為什麼會歎氣,卻還是沒有解釋。

孫鏡心裏一動,脫口問道:“是叫韓裳?”

韓裳曾經為了斯文·赫定而四處拜訪當年安陽考古的老人,以歐陽文瀾的年紀資曆,要了解當時的幾次甲骨考古,正是一個很好的拜訪對象。但她在錄音裏並沒提到歐陽文瀾,大概是沒能從他這兒得到有關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認識她?”歐陽文瀾有些訝異,又重重一歎,“她才多大年紀呐,太可惜了。”

像歐陽文瀾這樣的老人,因為客人稀少,對每一次的訪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許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內容,而是牽連著會想起自己過往的時光。年輕如徐徐韓裳這樣的女孩子在麵前,老人再怎樣精神矍爍也終究會老態畢露,那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和自己即將腐朽死亡形成強烈對比,沒有人會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後卻知道了韓裳的死訊,不免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唏噓。

卻不知道歐陽文瀾是怎麼知道的,他還能自己看報嗎,可能是阿寶讀給他聽的。

“是很可惜。發生意外的時候我就在當場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張話劇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戲的路上……”孫鏡簡單地說了。

“聽上去你們不認識,那你剛才怎麼猜到我歎氣是為了她?”歐陽文瀾思路相當清楚。

“應該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她來找您是想知道些一九三〇年前後安陽殷墟考古的事吧?還有斯文·赫定?”

歐陽文瀾微一點頭。

“她和我約時間見麵,也是為了類似的事。沒想到還沒正式見麵她就不幸去世。”孫鏡半真半假地說。

“你?”歐陽文瀾有些微詫異。

“其實是為了我的曾祖父,他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

歐陽文瀾長長的白眉挑了起來,眼睛盯著孫鏡打量。

“孫……孫懷修?”

孫鏡愣了一下,才回憶起來,懷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認識我曾祖父?”

“懷修的後人啊。”歐陽文瀾看著孫鏡的目光含著歲月的滄桑,一時卻沒有說話。孫鏡知道,他大約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時光。那個時候,歐陽文瀾還隻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歐陽文瀾的神情,孫鏡就知道,他和自己的曾祖父,並非泛泛之交。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塊金屬堅硬而突兀地橫在那裏,這些天來他時時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於什麼原因,自己也解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