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宿命(2 / 3)

不知從哪裏來的衝動,孫鏡拉開夾克拉鏈,從內袋裏把梅丹佐銅牌拿了出來,放在六角桌上。

“您見過它嗎,在我曾祖父那裏?”孫鏡話說出口就有些後悔,這個問題和今天的目的沒有關係,他本該讓歐陽文瀾把注意力盡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銅牌是溫熱的,但手摸上去的時候,或許是心理因素,總覺得有一股寒氣在其中徘徊不去。這寒意在心頭繞了一圈,突地令孫鏡想起了個不合理的地方。

他記得韓裳在錄音裏說,她並沒有找到至今還在世的安陽考古的當事人。

也許歐陽文瀾並不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但他分明認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認得斯文·赫定,韓裳怎麼會在他這兒一無所獲,以至於沒有在錄音裏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貓忽然叫了一聲,跳下去跑開了。

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這塊東西她也是第一次見,但她立刻猜到,這一定就是韓裳所說的梅丹佐銅牌。

歐陽文瀾並沒有伸手去拿這塊銅牌,他的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小杯中的普洱茶水已經涼了。他稍稍偏過頭去,對站在身後的徐徐說:“累了吧,歇歇吧。”

“是有點呢。”徐徐有些誇張地甩了甩手,溜回凳子坐下來。她今天表現出來的,是最投老人喜歡的小女孩兒性格,要是文貞和看見,會覺得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歐陽文瀾看著徐徐的眼神,已經帶著老人對兒孫輩的寵溺,但當他慢慢把目光移到孫鏡臉上時,卻換成了另一種意味。這種意味太過複雜,以至於孫鏡分辨不清,這裏麵包含著怎樣的情緒和故事。

“你想知道什麼?”老人問。

“你已經知道什麼?”他頓了頓,又問。

孫鏡欲言又止。

他想到了韓裳在錄音裏說的那些東西,如果把這些說出來,就牽涉到太多的事情。他要交待來龍去脈,或者編造來龍去脈。

後者有被識破的危險,前者他一時無法下定決心。

“我確實認識你的曾祖父,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歐陽文瀾說這句話的口氣,分明是不想再提往事。

“父親和爺爺都死得很早,所以我對曾祖父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這塊銅牌是他留下來的。”

歐陽文瀾注視著孫鏡,輕輕搖頭。

“如果對懷修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也許我也不該告訴你。有些事情……”歐陽文瀾又搖了搖頭,住口不說。

秋冬下午的陽光很短暫,天色正開始陰暗下來。歐陽文瀾摸了摸杯子,歎了口氣:“茶涼了啊。”

告辭之前,徐徐問能不能再來看他。

“當然,你願意來陪我這老頭子,隨時歡迎的。”歐陽文瀾拿起銅鈴鐺鐺地搖了幾聲,阿寶就小跑著出現了。

阿寶把兩人送到大門口,憨笑著招手:“常來坐坐。”

“老爺子對你印象不錯。”孫鏡說。

“很不錯,我能感覺到。最多再來個兩次,我就能提辦展的事了。”徐徐自信地回答。她往孫鏡的胸口掃了一眼,問:“這就是那塊牌子?你戴著它小心點,邪得很。”

聽上去是關心,實際上卻是不滿孫鏡瞞著她。

孫鏡卻沒有解釋,說:“看起來,韓裳拜訪他的時候,他也一樣什麼都沒有說。”

“聽他的口氣,如果你不說是孫禹的曾孫,說不定他會說不認識孫禹。”

當年圍繞著孫禹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以至於歐陽文瀾準備把它們爛在曆史裏,就算碰見自己這個孫禹後人也不鬆口?孫鏡皺著眉,慢慢轉著無名指上的玉戒。

“找機會我幫你問問。”徐徐說。

“先把辦展的事落實了。這個是私事,有機會的話……看情況吧。”

“私事?我看沒準有些聯係呢。我總覺得,這巫師頭骨不簡單。”

“現在覺得燙手了?”

“哈,不燙手的還算是寶貝嗎?”

“中國的巫術傳統源遠流長。三皇五帝時代,神農嚐百草,在西南蠻荒一帶的山野間……”

說話的是一個長發披肩的中年男人,麵色凝重,盤腿坐在雨後濕潤的草地上。在他的對麵,一樣的姿勢坐著一男一女,年紀都已經過了四十,用很恭敬的神情聽他說話。

這是崇明島上的一處莊園,孫鏡在門口登記好,換了胸牌,進來沒走多遠,就在小草坪上見到了這一幕,不禁停下腳步,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西方稱為魔法,東方稱為道術,其實都是巫術的一種,這些偉大的力量,在今天的科學時代,已經很難再見到了。”長發男人繼續說著。

“我所學習的稱為傀儡術,放鬆身體,不要害怕。”他說著,伸出右手,摒起食指和中指朝對麵聽他說話的女人一指。

“倒!”他喝了一聲,話音剛落,那女人就撲倒在地上。

“滾!”他接著說,手指一歪,女人就向旁邊翻滾了出去。

原本和女人並肩坐著的男人卻還是很鎮定,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或許他已經見得多了。

會傀儡術的長發男人手又向他一指,忽然注意到孫鏡站在旁邊看,慢慢把手移到了孫鏡的方向,朝他笑了笑,突然用更響的聲音喝道:“倒!”

孫鏡聳聳肩膀。

“滾!”他又說。

孫鏡衝他笑笑,向前走去。

小草坪的兩側是桃樹林,樹林繞著小湖。空氣裏含著草木泥土的氣息,比市中心呼吸起來暢快得多。

草坪上樹林間,有人或散步或駐立,他們大多都有些年紀。

不過還是有幾位年輕姑娘,穿著一色的淺藍色衣服,站在一邊看著。

湖的一側有片假山石。一個頭發花白但剃了個板寸的男人,把左手放在塊表麵平整的石頭上,右手握著一支圓珠筆。他瞅準左手拇指和食指張開的空隙,將筆“篤”地插了下去。頓了兩秒鍾,又跳到了食指和中指間,如此往複。

孫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拉住孫鏡的手。

“你敢不敢?”他問。

“什麼?”

板寸頭抓著孫鏡的右手,按到石頭上。

“我練過的。”他安慰著說,然後握筆的手猛然發力,“篤”地插了下去。

第一下之後,他抬眼看看孫鏡。然後第二下,又抬眼看看孫鏡。

從第三下開始,他的速度突然加快,快得像急風,圓珠筆尖敲擊在石麵上的聲音連成了一片,像暴雨。他的速度還在加快,快得那隻握筆的手就要變成一團影子。他腮幫子上的肉抖起來,急促地喘氣,每口氣吸到喉嚨口就卡住,一聲一聲,像隻待宰的雞。

“叭”地脆響,塑料圓珠筆斷裂開來,筆芯筆管飛散。板寸頭拋下手裏的半截筆管,攤開手看看被刺破的手掌,衝孫鏡點頭。

“你很好。”他說。

另一隻手從側麵伸過來,抓住孫鏡的胳膊,把他拉走。

這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他穿著和那些年輕姑娘一色的藍色製服,拉著孫鏡走了十幾步才鬆開,皺著眉頭說:“你發什麼瘋啊,多危險。”

孫鏡笑笑:“我認得他的,我知道他的技術很好。”

“技術再好也是瘋的,你知道他會往哪裏插?”

孫鏡又笑笑。

老人搖頭:“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其實這也是一種精神障礙。”

“可別把性格和障礙混為一談,這是職業病嗎,王醫生?”

孫鏡苦笑,“有性格就代表在某些方麵極端一點,對不對?在這個沒意思的世界裏我總得給自己找些樂子。”

“隻有瘋子才在危險裏找樂子,孫鏡。”王醫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但又並不全是玩笑,“我活了這麼久,都還不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呢,也許你該常來跟我聊聊天。”

“噢,聊些什麼?聊老爸死了老媽瘋了所以童年期有陰影造成性格缺陷?醫生啊,那些理論我也清楚得很呢。”

王醫生也笑了:“其實我想你該快點找個好女人結婚,這樣你會有歸屬感。不過我擔心什麼樣的女人才會吸引你。”

“您還是多擔心住在這兒的病人吧。我媽最近怎麼樣?”

“還不錯。和前些年比,現在她的情緒趨向穩定,思路也比較有邏輯性。大多數時候,她就像個正常的老人了。”

從孫鏡把母親送到這個療養院開始,王醫生就負責她的精神治療,已經有十多年了,和孫鏡彼此之間非常熟悉。

“她還恨我嗎?”孫鏡問。

“像是好了許多。這麼多年還是找不出她恨你的原因,如果把這個原因找出來,治療起來就更有針對性了。”

“反正我是已經把能回憶得起來的細節都回憶了。”孫鏡歎了口氣說。

自從九歲那年孫鏡的父親孫向戎在街上突然倒下暴斃,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母親方玲也承受不住打擊而精神失常。失常後的方玲表現出對兒子孫鏡離奇的恨意,對此她的主治王醫生一直疑惑不解,曾經多次讓孫鏡回憶往事想找出原因,但都未果。

王老醫生陪孫鏡向湖另一邊的居住區走去,邊走邊說:“這種仇恨情緒一定是有原因的,那麼久都找不出來,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現在她這情緒慢慢地淡了,我就不去特意挑起來。也許就這樣再過幾年,恢複到一定程度,你就該把她接出去了。否則一些還比較嚴重的療養病人,會反過來影響她。”

“上次你在電話裏說,她現在特別愛說從前的事?”

王醫生點頭:“對,有時沒人聽,她也自己在那兒說往事。喏,她就在那。”

順著王醫生的手,孫鏡遠遠看見,在病區小樓前的花壇邊,一個穿著白衣白褲,頭發雪白的老人,正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她的年紀不比王老醫生輕,實際上她才隻五十五歲。

“我今天就是來好好聽她講往事的。”孫鏡低聲說。

他正要往母親那兒走,卻又想起一件事,回過身來,對王醫生說:“如果一個人,因為突然受到驚嚇,而沒辦法回憶起一些事情,該怎麼治療?”

“你要說得詳細一點。”

孫鏡就把徐徐的情況說了,當然在一些地方進行了改動。王老醫生隻當他是個甲骨學者,可不知道他又是造假又是挖墳的。

“聽起來,她曾經經曆過的那個場景,給她留下相當負麵的精神記憶。你這樣一刺激她,結果人心理上的保護機製反而就把那段記憶隔絕起來了。不是很嚴重的問題,這種情形通常是短期的。如果那個回憶不是非常重要的話,最好就讓她這麼放著,大多數情況下,時間久了,會慢慢緩過來的。特別是不要吃藥,精神類藥物總是有副作用的,不值得。”

“噢。”孫鏡點點頭,“那大概會要多久?”

“快的話幾個月,很可能一年以上。”

“如果讓她看到類似的場景,或者讓她有聯想的人,會不會有助於記憶恢複?”

“有這種可能,但是我不建議這麼做。她本來就是因為過度刺激而造成了記憶創傷,如果再經受刺激,更有可能的是造成真正嚴重的精神問題。像她現在這樣,還是保守療法來得妥當。”

“我知道了。”孫鏡謝過王醫生的建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

方玲的對麵放著一張空椅子,她正看著這張椅子,嘴裏低聲念叨著,就好像這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隱形人,正在和她說話。

孫鏡走到椅子旁,猶豫了一下,坐了上去。他媽看著他,又像沒在看著他,和先前一樣喃喃說著。離得近了,孫鏡用心去聽,還是能聽見她在說些什麼。

“底樓的張家一天到晚地吵,晚上鬧得不讓人睡覺。這工人階級呀,不是說最團結,連家裏麵也不團結,還去團結誰呀。就這樣的人啊,說覺悟,這覺悟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他們的覺悟就高了,我們一家搞學問的,覺悟就低了。”

原來卻是在說自家的老鄰居。孫家的房子自從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一下子搶進了許多戶人家,就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混居狀態。鄰裏離得太近了,總有嗑嗑碰碰的地方。

方玲說話時的目光很專注,專注得令孫鏡有些發毛,因為他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什麼地方,又看到了些什麼。他自嘲地笑笑,實際上,孫鏡一直覺得自己母親的精神太過於脆弱了,和自己是兩個極端。

他能理解丈夫的死會給妻子帶來沉重打擊,但令他覺得方玲的精神簡直如玻璃般脆弱的原因是,方玲並不是在孫向戎死後哀傷過度而發瘋的。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孫向戎死之前和方玲牽著手走在外灘江堤上,突然之間就倒了下去。方玲像是傻住一樣,呆站了幾秒鍾,也跟著倒下去。送到醫院裏,孫向戎已經死亡,而方玲隻是暈倒,醒來之後就瘋了。僅僅看見丈夫在麵前倒下就發了瘋,這總讓人有些難以理解。

可是今天坐在這裏的時候,孫鏡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當年的情形,和小街上韓裳的死及徐徐的恐懼,竟有幾分相似。或許他的母親看到了些什麼?

方玲還在叨叨說著,卻不知什麼時候跳轉了另一個話題:“黃浦江有點髒了,那股子腥氣一天比一天重。在我們小的時候,學校裏上體育課,遊泳隊考試就是從江的這邊遊到那邊。現在這水是沒法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