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玲的世界,幾乎全停在了二十年前,所以她說的黃浦江有點髒,也是對八十年代初的回憶。在那之後,黃浦江水從有點髒變成了非常髒,又在大力治理下,重新向有點髒過渡。
這樣的回憶,散亂無章,卻不是孫鏡想聽的內容。他想聽的,是關於曾祖父的回憶。其實方玲並沒有見過孫禹,孫禹死的早,他這一脈全是單傳,每一代都死在中年。但她也許會從自己的婆婆——孫禹的兒媳那兒聽到些什麼。
孫鏡九歲的時候失去父母的照顧,奶奶是在他十四歲時死的,曾祖父的事情,奶奶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提過,也許有些事情不適合對小孩子說。但也難講得很,孫鏡對奶奶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她很鄭重地摸著他的頭,叮囑他不要太早結婚,不要太早生孩子。那時孫鏡才隻有十三歲。
“記得……更久以前的事嗎?奶奶常找你說話,你們處得很不錯。”孫鏡遲疑著開了口。
方玲目光的焦距有了些變化,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在她對麵坐了誰。
“你,你是……”在她的記憶裏,兒子的形象一直十分幼小,如果不提醒,她未必能意識到坐在對麵的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現在她隻覺得這個人很熟悉,很熟悉。
“我是……”孫鏡有些猶豫,通常他來看自己的母親,隻是在旁邊站一會兒,聽她說說話,並不去和她相認。因為母親對自己有著莫名其妙的恨,每次認出來,都會鬧得很不愉快。
但方玲終究還是把兒子認了出來,她死死盯著孫鏡,目光像是能把人燒化一樣,雙手用力抓著椅子的把手,胸口很明顯地起伏著。
是不是該先離開,去喊醫生,孫鏡心想。
“你是孫鏡,我的兒子,孫鏡,我的兒子。”她反複說著,語氣先是酷厲得就要發作,然後慢慢地緩和下來。
“孫鏡,我的兒子……已經這麼大了啊。”她重重歎了口氣,“這是命啊,誰叫我把你生出來了,這是命。”
孫鏡忍不住問:“什麼命?”
“命,是命。”方玲搖著頭,又歎了幾口氣。你很難和精神病患者進行正常的問答,她始終在自己的世界裏,隻給外界開了很小很小的通道。
“你剛才說什麼?”方玲問兒子。
“我想問奶奶,她常和你說話,你還記得她嗎?”
“奶奶……媽。”方玲點點頭。
“她提過公公嗎?”孫鏡不確定該怎麼對方玲稱呼孫禹。站在奶奶的立場該叫公公,站在母親方玲的立場該叫太公。
“我太爺爺,孫禹。”他補了一句。
“發燒,神智不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呀。這時候才幾歲呀,十歲吧。”方玲說。
“九歲。”孫鏡說著歎了口氣。他九歲的時候生了場重病,就在父親猝死的那天,像是冥冥中父子之間有著感應一樣。可是他問的是孫禹,怎麼卻扯到了自己身上來。
“頭疼的厲害,醫生查來查去,什麼毛病都查不出來。”方玲自顧自接著說,“躺在床上,睡著了都會說胡話,喊頭漲得要破了。”
九歲時這場大病,孫鏡今天還記著。那感覺實在太痛苦了,高燒頭痛四肢無力,醫院去了很多次,吊鹽水打抗生素,實際上並沒有查出確切的毛病。一直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地好起來。
但那個時候,母親方玲已經精神異常進了醫院,她是怎麼知道的呢,或許是去看她的家人和她說的吧。
“痛得厲害的時候就哭,嗓子一天到晚都是啞的,胡話說得沒人能聽懂。白天夜裏沒個安分,折騰啊,有時候抱著頭在床上翻,結果有一次沒有人看住,從床邊上掉了下去。”
這倒是不記得了,孫鏡心裏想。那段日子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細節上已經淡忘了,隻有當時劇烈的頭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常常會在夢中做到。
方玲好像又已經完全進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裏,歎了口氣說:“結果掉下去的時候,額頭磕在床頭櫃沒關緊的抽屜上麵,眉毛上的那道疤就是這麼落下來的。”
這句話就像一道雷,打得孫鏡整個人都抖了一下。雷聲讓他的腦袋轟隆隆地響,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了,從椅子上跳起來,盯著母親。
方玲卻一點都沒在意,她的眼裏此時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兒子,左手的指尖輕輕扶摸著自己的左眉,像是在那兒有一道疤一樣。
她的眉毛上當然沒有疤痕,可是孫鏡的眉毛上也沒有。
那是孫向戎的疤,孫鏡的父親!
她正在回憶自己婆婆對她說的事情,孫向戎小時候的事,一定是孫鏡的奶奶告訴方玲的。
原來父親在小時候也生過這樣一場莫名其妙的重病,症狀和自己完全一樣。在他十歲的時候!孫鏡的思維就像閃電一樣,在瞬間已經把幽深黑暗的地方完全照亮。
孫向戎出生於一九五五年,他十歲時,是一九六五年。孫向戎的父親、孫鏡的爺爺、孫禹的兒子孫協平,就是在這一年死的!猝死!
孫鏡從來沒有這樣信任過自己的直覺,他確定父親一定和自己一樣,在爺爺死的那一天突然患病。回去一查就能查到,必定是這樣的。
那麼孫協平會不會也生過這樣一場病,在孫禹死的時候?
很多時候,想通和想不通,隻隔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孫禹有那塊梅丹佐銅牌,就證明他和神秘內心實驗有關係。
如果他真的是實驗者,那麼總該獲得些特殊的能力,但是孫鏡完全不知道曾祖父曾經有過什麼異於常人的力量。現在他知道了。
那些神秘的力量仿佛原本就不該被人類掌握,所以任何實驗人都不知道會從內心裏挖掘出什麼樣的力量,會帶來幸運還是詛咒。甚至有一些力量,並不會立刻顯現出來,就像韓裳的先祖威爾頓。他的特異之處僅僅在於,把自己的部分記憶以夢境和幻覺的方式,隔代遺傳給韓裳。
那麼孫禹呢,為什麼自孫禹後,每一代後人都是甲骨專家,並且在極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對這門艱深的學問造詣頗深?
孫鏡年幼的時候,就對甲骨非常有興趣。到他十歲出頭,竟然把書房裏那許多關於甲骨的書籍通讀了一遍,神童的讚譽,在那段時間裏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現在他第一次對自己學習甲骨文的情況進行反思,蹊蹺的地方立刻就冒了出來。
因為九歲的那場大病,之前的記憶變得模模糊糊。他原本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一定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識字,開始接受家人關於甲骨學的熏陶。所以當他自己一本本把書房裏的甲骨學專著拿來看的時候,才會如此輕易就看進去,輕易得仿佛曾經看過一樣!
如今回想起來,當他翻看那些書時,常常有靈光閃現,有時他甚至用不著把書看完一遍,就對裏麵所說的東西非常了解了。
他竟然從來沒有對此產生懷疑,那些記憶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劇烈頭痛,和他完美地融和起來了!
是的,現在孫鏡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記憶。這是他父親的,他祖父的,歸根結底是曾祖父孫禹的。他把自己關於甲骨文的學識,以這樣離奇詭異的方式,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為什麼奶奶在小時候,會不合時宜地說那些話。因為她知道爺爺是怎麼死的,看著父親成了“神童”,又看著父親死,又看著自己成了“神童”。就算她對於實驗的事一點都不知道,也足以在這些事實裏發現些什麼。
晚點結婚,晚點生子,是因為當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的時候,當爹的就會把自己關於甲骨的學問傳給孩子,代價是自己死去。
所以一生孩子,就意味著隻剩下了十年的壽命,也許還不到十年。
這就是方玲對兒子恨意的來源,婆媳之間一定在某個時候談起過這個話題。在孫向戎死之前,這還能看成捕風捉影的無端猜測,老一輩人未消除的“迷信”思想,但孫向戎一死,方玲的心裏,就把兒子看成了導致丈夫死去的直接原因。
連方玲的瘋病,恐怕都是因為她在孫向戎死時,和他過於接近。這不是正常的死亡,記憶的傳遞給受者造成了一個多月死去活來的痛苦,那麼近在咫尺的方玲,也一定遭受了某種衝擊。
那些關於甲骨的學識這一刻在孫鏡的腦海中盤旋起來,二十年前的頭痛仿佛在下一刻就要重新降臨。他凝望著對麵的母親,想說一句“對不起”,卻又覺得這三個字不該由自己來說,也不該由父親來說。
這都是命嗎?不,這都是因為那個實驗。
小街上已經沒有住戶,也許就這幾天,便會有施工隊進駐開始拆房子。到時候,走都沒法走了。
孫鏡漫步在小街上,他今天特意到這裏走一走,因為在這兒,他還能感覺到韓裳最後的氣息。
已經查到了父親孫向戎十歲那場病的具體日期,和祖父的死亡正是同一天。祖父的病曆已經無法查證,但通過對他還在世親友的回憶,十歲時也曾重病,孫禹就是那一年死的。
一切正如他的直覺。
孫鏡在韓裳死去的地方站住,地上的痕跡幾乎看不見了,她在最後一刻努力想要說些什麼的姿態,卻就在眼前。
從昨天到今天,韓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從毫無感情的路人,上升到了有著某種聯係的同伴。這種聯係說不清道不明,但卻深刻到即便此時兩人陰陽相隔,依然可以感受到冥冥中注視的目光。
曾經孫鏡覺得,韓裳在錄音裏所說的實驗,和自己並沒有多少關係。以至於拿到了梅丹佐銅牌,也沒有心思去調查個究竟。
現在,不一樣了。他甚至不用去下什麼決心。像母親說的那樣,這是命。
他在小街的盡頭回轉身,順著原路慢慢走回去。
一輛三輪車和他交錯而過,車上的老式家具很沉重,車夫粗重地喘息聲清晰可聞。
孫鏡記得自己見過這輛車,就在韓裳死的時候,車夫把車停在一邊,擠在人圈裏看熱鬧。看來他經常打這條小路經過。
孫鏡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盯著三輪車看。車夫的身子微微前傾,小腿上的腱子肉鼓漲得隔著層褲子都看得見。眼看著三輪車慢慢駛遠,孫鏡拔腳追了上去。
“嗨,等等,停一停。”
車夫拉動了手刹,車子停了下來。
“啥事啊?”他問孫鏡。
“前些日子,這裏花盆掉下來砸死了個人,你是不是看見了?”孫鏡問話的時候,眼睛卻往車上裝的舊家具掃了掃。那上麵是兩張用麻繩綁在一起的紅木八仙桌,還有四張椅子,曆史不會超過五十年,沒什麼出奇之處。
車夫是個快到中年的漢子,頭發稀少,腦門光亮。他一隻腳撐在地上,另一隻腳蹬在踏板上,有些疑惑地看著孫鏡。
“看見了,怎麼啦?”
孫鏡摸出支煙遞過去,善意地笑著:“耽誤不了您幾分鍾,其實我是個畫家,那天也在現場,場麵太震撼了,回去之後我就想著,要把這場麵畫一幅畫。這幾天我在這條街上來回走了好多回,想盡量把當時的場景真實地還原出來。我記得您那時車上,是拉著東西的,但記不清是什麼了。”
車夫笑了,把煙接過去,夾在耳朵後麵。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給一個畫家提供幫助,盡管不是為他畫肖像,這讓他略有些遺憾。
“那真是太嚇人了,我就看了一眼,實在不敢多看。你還要把它畫出來啊,要把我也畫進去?”
“畫個模糊的側麵,您和這輛車。當然車上的東西隨便畫也不是不行,但恰好在這兒碰見您了,就問一下。”
“好,好,讓我想想。那天裝的是……是個書櫃,這麼高這麼寬。”他努力給孫鏡比劃著。
“書櫃?”孫鏡有些失望,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真的是個書櫃嗎?
“對,書櫃,還有個梳妝台,就這兩件東西。”
“梳妝台?”孫鏡問,“帶著鏡子的梳妝台?”
“對啊,梳妝台都帶鏡子。”
“你是怎麼放這兩件東西的?”孫鏡指著三輪車問,“梳妝台在這一側?鏡子這麵朝外?”
“對對。”
“那天你也是像今天這樣,從這頭往那頭騎?”
“是啊。”
孫鏡長出了口氣:“太謝謝了,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車夫咧開嘴笑著:“哪裏哪裏,這不算什麼,嗬嗬。”
他當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一看就很有藝術家氣質的“畫家”,究竟為什麼這樣看重他車上馱的舊家具。
那天中午,圍繞在小街盡頭的重重迷霧,現在終於被剝開了第一重。
按照三輪車行進的大概速度,雜貨店老婦人很可能是從車上梳妝台的鏡子裏看見的“鬼”。而當她女兒也向同一個方向望去時,已經遲了一步,車駛出了視野,所以她看見的是徐徐。
當時鏡子所處的具體方位角度已經不可能知道,總之,裏麵映出的是對麵某個地方的情景。徐徐一定就是被對麵的“鬼”嚇到的,而韓裳突然停下腳步的原因,多半也在於此。
孫鏡的目光在小街對麵那側慢慢劃過,一段段斑剝的外牆、一扇扇沾染了油煙汙漬久未清理的窗戶,一麵麵緊閉的褐色木門……在那個中午的陽光下,僅有幾人看到的角落裏,發生過怎樣懾人心魂的事情?
真相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當你下定決心去追逐它,必須學會慎重。小心那些廉價的仿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