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章所引以為“知難行易”之證者,其一為飲食,則人類全部行之者;其二為用錢,則人類之文明部分行之者;其三為作文,則文明部分中之士人行之者。此三事也,人類之行之不為不久矣,不為不習矣,然考其實,則隻能行之,而不能知之。而間有好學深思之士,專從事於研求其理者,每畢生窮年累月,亦有所不能知。是則行之非艱,而知之實艱,以此三事證之,已成為鐵案不移矣。或曰:“此三事則然矣,而其他之事未必皆然也。”今更舉建屋、造船、築城、開河、電學、化學、進化等事為證,以觀其然否。
夫人類能造屋宇以安居,不知幾何年代,而後始有建築之學。中國則至今猶未有其學。故中國之屋宇多不本於建築學以造成,是行而不知者也。而外國今日之屋宇,則無不本於建築學,先繪圖設計,而後從事於建築,是知而後行者也。上海租界之洋房,其繪圖設計者為外國之工師,而結垣架棟者為中國之苦力。是知之者為外國工師,而行之者為中國苦力,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至表麵觀之,設計者指搖筆畫,而施工者胼手胝足,似乎工師易而苦力難矣,然而細考其詳,則大有天壤之別。設有人欲以萬金而建一家宅,以其所好及其所需種種內容,就工師以請設計。而工師從而進行,則必先以萬金為範圍,算其能購置何種與若幹之材料,此實踐之經濟學所必需知也。次則計其麵積之廣狹,立體之高低,地基之壓力如何,梁架之支持幾重,務要求得精確,此實驗之物理學所必需知也。再而家宅之形式如何結構,使之勾心鬥角,以適觀瞻,此應用之美術學所必需知也。又再而宅內之光線如何引接,空氣如何流通,寒暑如何防禦,穢濁如何去除,此居住之衛生學所必需知也。終而客廳如何陳設,飯堂如何布置,書房如何間格,寢室如何安排,方適時流之好尚,此社會心理學所必需知也。工師者,必根據於以上各科學而設計,方得稱為建築學之名家也。今上海新建之崇樓高閣,與及洋房家宅,其設計多出於有此種知識之工師也,而實行建築者皆華工也。由此觀之,知之易乎?行之易乎?此建築事業可為“知難行易”之鐵證者四也。
民國七年十月,上海有華廠造成一艘三千噸大之汽船下水,西報大為之稱揚,謂從來華人所造之船,其大以此為首屈一指。然華廠之造此船也,乃效法泰西,借近代科學知識,用外國機器而成之也。按近日在上海、香港及南洋各地之外人船廠,其工匠幾盡數華人,隻一二工師及督理為西人耳。所造之船,其大至萬數千噸者,不可勝數也。要之在東方西人各船廠所造之船,皆謂之華人所造者,亦無不可,蓋其施工建造悉屬華人也。作者往嚐遊觀數廠,每向華匠叩以造船之道。皆答以施工建造,並不為難,所難者繪圖設計耳;倘計劃既定,按圖施工,則成效可指日而待矣。去年美國與德宣戰,其第一之需要者為船隻之補充,於是不得不為破天荒之計劃以擴張造船廠,期一年造成四百萬噸之船。此說一出,舉世為之驚倒。若在平時有為此說者,莫不目之為狂妄。乃自計劃既定之後,則美廠有數十日而造成一艘一萬噸以上之船者。全國船廠百數十,其大者同時落造數十船,小者同時落造十餘船。如是各廠一致施工,萬弩齊發,及時所成,則結果已過於期望之上。近日日本川崎船廠,竟有以二十三日造成一艘九千噸之船者,其迅速為世界第一也。此皆為科學大明之後,本所知以定進行,其成效既如此矣。今就科學未發達以前,舉一同等之事業與之比較,一觀知行之難易也。當明初之世,成祖以搜索建文,命太監鄭和七下西洋。其第一次自永樂三年六月始受命巡洋,至永樂五年九月而返中國。此二十八個月之間,已航巡南洋各地,至三佛齊而止。計其往返水程以及沿途留駐之時日,當非十餘個月不辦;今姑為之折半,則鄭和自奉命以至啟程之日,不過十四個月耳。在此十四個月中,為彼籌備二萬八千餘人之糧食、武器及各種需要,而又同時造成六十四艘之大海舶。據《明史》所載,其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吃水深淺未明,然以意推之,當在一丈以上,如是則其積量總在四五千噸,其長度則等於今日外國頭等之郵船矣。當時無科學知識以助計劃也,無外國機器以代人工也,而鄭和又非專門之造船學家也,當時世界亦無如此巨大之海舶也。乃鄭和竟能於十四個月之中,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載運二萬八千人巡遊南洋,示威海外,為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至今南洋土人猶有懷想當年三保之雄風遺烈者,可謂壯矣。然今之中國人借科學之知識、外國之機器,而造成一艘三千噸之船,則以為難能,其視鄭和之成績為何如?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造船事業可為鐵證者五也。
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萬裏長城也。秦始皇令蒙恬北築長城,以禦匈奴。東起遼沈,西迄臨洮,陵山越穀五千餘裏,工程之大,古無其匹,為世界獨一之奇觀。當秦之時代,科學未發明也,機器未創造也,人工無今日之多也,物力無今日之宏也,工程之學不及今日之深造也,然竟能成此偉大之建築者,其道安在?曰:為需要所迫不得不行而已。西諺有雲:“需要者,創造之母也。”秦始皇雖以一世之雄,並吞六國,統一中原;然彼自度掃大漠而滅匈奴,有所未能也,而設邊戍以防飄忽無定之遊騎,又有不勝其煩也,為一勞永逸之計,莫善於設長城以禦之。始皇雖無道,而長城之有功於後世,實與大禹之治水等。由今觀之,倘無長城之扞衛,則中國之亡於北狄,不待宋明而在楚漢之時代矣。如是則中國民族必無漢唐之發展昌大而同化南方之種族也。及我民族同化力強固之後,雖一亡於蒙古,而蒙古為我所同化;再亡於滿洲,而滿洲亦為我所同化。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不為北狄之侵淩天折者,長城之功為不少也。而當時之築長城者,隻為保其一姓之私、子孫帝皇萬世之業耳,而未嚐知其收效之廣且遠也。彼迫於需要,隻有毅然力行以成之耳,初固不計其工程之大、費力之多也,殆亦行之而不知其道也。而今日科學雖明,機器雖備,人工物力亦超越往昔,工程之學皆遠駕當時矣,然試就一積學經驗之工師,叩以萬裏長城之計劃:材料幾何?人工幾何?所需經費若幹?時間若幹可以造成?吾思彼之所答,必曰:“此非易知之事也。”即使有不憚煩之工師費數年之力,為一詳細測量而定有精確計劃,而呈之今之人,今之人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今欲效秦始皇而再築一萬裏長城,為必不可能之事也。吾今欲請學者一觀近日歐洲之戰場。當德軍第一次攻巴黎之失敗也,立即反攻為守,為需要所迫,數月之間築就長壕,由北海之濱至於瑞士山麓,長一千五百餘裏。有第一、第二、第三線各重之防禦,每重之工程,有陰溝,有地窖,有甬道,有棧房。工程之鞏固繁複,每線每裏比較,當過於萬裏長城之工程也。三線合計,長約不下五千餘裏。而英法聯軍方麵所築長壕亦如之。二者合計,長約萬餘裏。比之中國之長城,其長倍之。此萬餘裏之工程,其初並未預定計劃,皆要臨時隨地施工,而其工程之大,成立之速,真所謂鬼斧神工、不可思議者也。而歐洲東方之戰線,由波羅的海橫亙歐洲大陸,而至於黑海,長約三倍於西方戰場,彼此各築長壕以抵禦亦若西方,其工程時間皆相等。此等浩大迅速之工程,倘無事實當前,則言之殊難見信。然歐洲東西兩戰場合計約有四萬裏之戰壕,今已成為曆史之陳跡矣。而專門之工程家,恐亦尚難測其涯略也。由此觀之,“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始皇之長城、歐洲之戰壕可為鐵證者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