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有誌竟成(1 / 3)

夫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所決誌行之,則斷無不成者也,此古今之革命維新、興邦建國等事業是也。予之提倡共和革命於中國也,幸已達破壞之成功,而建設事業雖未就緒,然希望日佳,予敢信終必能達完全之目的也。故追述革命原起,以勵來者,且以自勉焉。

夫自民國建元以來,各國文人學士之對於中國革命之著作,不下千數百種,類多道聽途說之辭,鮮能知革命之事實。而於革命之原起,更無從追述,故多有本於予之《倫敦被難記》第一章之革命事由。該章所述本甚簡略,且於二十餘年之前,革命之成否尚為問題,而當時雖在英京,然亦事多忌諱,故尚未敢自承興中會為予所創設者,又未敢表示興中會之本旨為傾覆滿清者。今於此特修正之,以輔事實也。

茲篇所述,皆就予三十年來所記憶之事實而追述之。由立誌之日起至同盟會成立之時,幾為予一人之革命也,故事甚簡單,而於讚襄之要人皆能一一錄之無遺。自同盟會成立以後,則事體日繁,附和日眾,而海外熱心華僑、內地忠烈誌士、各重要人物,不能一一畢錄於茲篇,當俟之修革命黨史時,乃能全為補錄也。

予自乙酉中法戰敗之年,始決傾覆清廷、創建民國之誌。由是以學堂為鼓吹之地,借醫術為入世之媒,十年如一日。當予肄業於廣州博濟醫學校也,於同學中物識有鄭士良號弼臣者,其為人豪俠尚義,廣交遊,所結納皆江湖之士,同學中無有類之者。予一見則奇之,稍與相習,則與之談革命。士良一聞而悅服,並告以彼曾投入會黨,如他日有事,彼可為我羅致會黨以聽指揮雲。予在廣州學醫甫一年,聞香港有英文醫校開設,予以其學課較優,而地較自由,可以鼓吹革命,故投香港學校肄業。數年之間,每於學課餘暇,皆致力於革命之鼓吹,常往來於香港、澳門之間,大放厥辭,無所忌諱。時聞而附和者,在香港隻陳少白、尤少紈、楊鶴齡三人,而上海歸客則陸皓東而已。若其他之交遊,聞吾言者,不以為大逆不道而避之,則以為中風病狂相視也。予與陳、尤、楊三人常住香港,昕夕往還,所談者莫不為革命之言論,所懷者莫不為革命之思想,所研究者莫不為革命之問題。四人相依甚密,非談革命則無以為歡,數年如一日。故港澳間之戚友交遊,皆呼予等為“四大寇”。此為予革命言論之時代也。

及予卒業之後,懸壺於澳門、羊城兩地以問世,而實則為革命運動之開始也。時鄭士良則結納會黨、聯絡防營,門徑既通,端倪略備。予乃與陸皓東北遊京津,以窺清廷之虛實;深入武漢,以觀長江之形勢。至甲午中東戰起,以為時機可乘,乃赴檀島、美洲,創立興中會,欲糾合海外華僑以收臂助。不圖風氣未開,人心錮塞,在檀鼓吹數月,應者寥寥,僅得鄧蔭南與胞兄德彰二人願傾家相助,及其他親友數十人之讚同而已。時適清兵屢敗,高麗既失,旅、威繼陷,京津亦岌岌可危,清廷之腐敗盡露,人心憤激。上海同誌宋躍如乃函促歸國,美洲之行因而中止。遂與鄧蔭南及三五同誌返國,以策進行,欲襲取廣州以為根據。遂開乾亨行於香港為幹部,設農學會於羊城為機關。當時讚襄幹部事務者,有鄧蔭南、楊衢雲、黃詠商、陳少白等;而助運籌於羊城機關者,則陸皓東、鄭士良並歐美技師及將校數人也。予則常往來廣州、香港之間。慘淡經營,已過半載,籌備甚周,聲勢頗眾,本可一擊而生絕大之影響。乃以運械不慎,致海關搜獲手槍六百餘杆,事機乃泄,而吾黨健將陸皓東殉焉。此為中國有史以來為共和革命而犧牲者之第一人也。同時被株連而死者,則有丘四、朱貴全二人。被捕者七十餘人,而廣東水師統帶程奎光與焉,後竟病死獄中。其餘之人或囚或釋。此乙未九月九日,為予第一次革命之失敗也。

敗後三日,予尚在廣州城內。十餘日後,乃得由間道脫險出至香港。隨與鄭士良、陳少白同渡日本,略住橫濱。時予以返國無期,乃斷發改裝,重遊檀島。而士良則歸國收拾餘眾,布置一切,以謀卷土重來。少白則獨留日本,以考察東邦國情。予乃介紹之於日友菅原傳,此友為往日在檀所識者。後少白由彼介紹於曾根俊虎,由俊虎而識宮崎彌藏,即宮崎寅藏之兄也。此為革命黨與日本人士相交之始也。

予到檀島後,複集合同誌以推廣興中會,然已有舊同誌以失敗而灰心者,亦有新聞道而赴義者,惟卒以風氣未開,進行遲滯。以久留檀島無大可為,遂決計赴美,以聯絡彼地華僑,蓋其眾比檀島多數倍也。行有日矣,一日散步市外,忽有馳車迎麵而來者,乃吾師康德黎與其夫人也。吾遂一躍登車,彼夫婦不勝詫異,幾疑為暴客,蓋吾已改裝易服,彼不認識也。予乃曰:“我孫逸仙也。”遂相笑握手。問以何為而至此,曰:“回國道經此地,舟停而登岸流覽風光也。”予乃趁車同遊,為之指導。遊畢登舟,予乃告以予將作環繞地球之遊,不日將由此赴美,隨將到英,相見不遠也。遂歡握而別。

美洲華僑之風氣蔽塞,較檀島尤甚。故予由太平洋東岸之三藩市登陸,橫過美洲大陸,至大西洋西岸之紐約市,沿途所過多處,或留數日,或十數日。所至皆說以祖國危亡,清政腐敗,非從民族根本改革無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責。然而勸者諄諄,聽者終歸藐藐,其歡迎革命主義者,每埠不過數人或十餘人而已。

然美洲各地華僑多立有洪門會館。洪門者,創設於明朝遺老,起於康熙時代。蓋康熙以前,明朝之忠臣烈士多欲力圖恢複,誓不臣清,舍生赴義,屢起屢蹶,與虜拚命,然卒不救明朝之亡。迨至康熙之世,清勢已盛,而明朝之忠烈亦死亡殆盡。二三遺老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乃欲以民族主義之根苗流傳後代,故以“反清複明”之宗旨結為團體,以待後有起者,可借為資助也。此殆洪門創設之本意也。然其事必當極為秘密,乃可防政府之察覺也。夫政府之爪牙為官吏,而官吏之耳目為士紳,故凡所謂士大夫之類,皆所當忌而須嚴為杜絕者,然後其根株乃能保存,而潛滋暗長於異族專製政府之下。以此條件而立會,將以何道而後可?必也以最合群眾心理之事跡,而傳民族國家之思想。故洪門之拜會,則以演戲為之,蓋此最易動群眾之視聽也。其傳布思想,則以不平之心、複仇之事導之,此最易發常人之感情也。其口號暗語,則以鄙俚粗俗之言以表之,此最易使士大夫聞而生厭、遠而避之者也。其固結團體,則以博愛施之,使彼此手足相顧,患難相扶,此最合夫江湖旅客、無家遊子之需要也。而最終乃傳以民族主義,以期達其反清複明之目的焉。國內之會黨常有與官吏衝突,故猶不忘其與清政府居於反對之地位,而反清複明之口頭語尚多了解其義者;而海外之會黨多處於他國自由政府之下,其結會之需要,不過為手足患難之聯絡而已,政治之意味殆全失矣,故反清複明之口語亦多有不知其義者。當予之在美洲鼓吹革命也,洪門之人初亦不明吾旨,予乃反而叩之反清複明何為者,彼眾多不能答也。後由在美之革命同誌鼓吹數年,而洪門之眾乃始知彼等原為民族老革命黨也。然當時予之遊美洲也,不過為初期之播種,實無大影響於革命前途也,然已大觸清廷之忌矣。故於甫抵倫敦之時,即遭使館之陷,幾致不測。幸得吾師康德黎竭力營救,始能脫險。此則檀島之邂逅,真有天幸存焉。否則吾尚無由知彼之歸國,彼亦無由知吾之來倫敦也。

倫敦脫險後,則暫留歐洲,以實行考察其政治風俗,並結交其朝野賢豪。兩年之中,所見所聞,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國家富強、民權發達如歐洲列強者,猶未能登斯民於極樂之鄉也;是以歐洲誌士,猶有社會革命之運動也。予欲為一勞永逸之計,乃采取民生主義,以與民族、民權問題同時解決。此三民主義之主張所由完成也。時歐洲尚無留學生,又鮮華僑,雖欲為革命之鼓吹,其道無由。然吾生平所誌,以革命為唯一之天職,故不欲久處歐洲,曠廢革命之時日,遂往日本。以其地與中國相近,消息易通,便於籌劃也。

抵日本後,其民黨領袖犬養毅遣宮崎寅藏、平山周二人來橫濱歡迎,乃引至東京相會。一見如舊識,抵掌談天下事,甚痛快也。時日本民黨初握政權,大隈為外相,犬養為之運籌,能左右之。後由犬養介紹,曾一見大隈、大石、尾崎等。此為予與日本政界人物交際之始也。隨而識副島種臣及其在野之誌士如頭山、平岡、秋山、中野、鈴木等,後又識安川、犬塚、久原等。各誌士之對於中國革命事業,先後多有資助,尤以久原、犬塚為最。其為革命奔走始終不懈者,則有山田兄弟、宮崎兄弟、菊池、萱野等。其為革命盡力者,則有副島、寺尾兩博士。此就其直接於予者而略記之,以誌不忘耳。其他間接為中國革命黨奔走盡力者尚多,不能於此一一悉記,當俟之革命黨史也。

日本有華僑萬餘人,然其風氣之錮塞、聞革命而生畏者,則與他處華僑無異也。吾黨同人有往返於橫濱、神戶之間鼓吹革命主義者,數年之中而慕義來歸者,不過百數十人而已。以日本華僑之數較之,不及百分之一也。向海外華僑之傳播革命主義也,其難固已如此,而欲向內地以傳布,其難更可知矣。內地之人,其聞革命排滿之言而不以為怪者,隻有會黨中人耳。然彼眾皆知識薄弱,團體散漫,憑借全無,隻能望之為響應,而不能用為原動力也。由乙未初敗以至於庚子,此五年之間,實為革命進行最艱難困苦之時代也。蓋予既遭失敗,則國內之根據、個人之事業、活動之地位與夫十餘年來所建立之革命基礎,皆完全消滅,而海外之鼓吹,又毫無效果。適於其時有保皇黨發生,為虎作倀,其反對革命、反對共和比之清廷為尤甚。當此之時,革命前途,黑暗無似,希望幾絕,而同誌尚不盡灰心者,蓋正朝氣初發時代也。

時予乃命陳少白回香港,創辦《中國報》以鼓吹革命;命史堅如入長江,以聯絡會黨;命鄭士良在香港設立機關,招待會黨。於是乃有長江會黨及兩廣、福建會黨並合於興中會之事也。旋遇清廷有排外之舉,假拳黨以自衛,有殺洋人、圍使館之事發生,因而八國聯軍之禍起矣。予以為時機不可失,乃命鄭士良入惠州,招集同誌以謀發動;而命史堅如入羊城,招集同誌以謀響應。籌備將竣,予乃與外國軍官數人繞道至香港,希圖從此潛入內地,親率健兒,組織一有秩序之革命軍以救危亡也。不期中途為奸人告密,船一抵港即被香港政府監視,不得登岸。遂致原定計劃不得施行。乃將惠州發動之責委之鄭士良,而命楊衢雲、李紀堂、陳少白等在香港為之接濟。予則折回日本,轉渡台灣,擬由台灣設法潛渡內地。時台灣總督兒玉頗讚中國之革命,以北方已陷於無政府之狀態也,乃飭民政長官後藤與予接洽,許以起事之後,可以相助。予於是一麵擴充原有計劃,就地加聘軍官,蓋當時民黨尚無新知識之軍人也。而一麵令士良即日發動,並改原定計劃,不直逼省城,而先占領沿海一帶地點,多集黨眾,以候予來乃進行攻取。士良得令,即日入內地,親率已集合於三洲田之眾,出而攻撲新安、深圳之清兵,盡奪其械。隨而轉戰於龍岡、淡水、永湖、梁化、白芒花、三多祝等處,所向皆捷,清兵無敢當其鋒者。遂占領新安、大鵬至惠州、平海一帶沿海之地,以待予與幹部人員之入,及武器之接濟。不圖惠州義師發動旬日,而日本政府忽而更換,新內閣總理伊藤氏對中國方針,與前內閣大異,乃禁製台灣總督不許與中國革命黨接洽,又禁武器出口,及禁日本軍官投效革命軍者。而予潛渡之計劃,乃為破壞。遂遣山田良政與同誌數人,往鄭營報告一切情形,並令之相機便宜行事。山田等到鄭士良軍中時,已在起事之後三十餘日矣。士良連戰月餘,彈藥已盡,而合集之眾足有萬餘人,渴望幹部、軍官及武器之至甚切,而忽得山田所報消息,遂立令解散,而率其原有之數百人間道出香港。山田後以失路為清兵所擒被害。惜哉!此為外國義士為中國共和犧牲者之第一人也。當鄭士良之在惠州苦戰也,史堅如在廣州屢謀響應,皆不得當,遂決意自行用炸藥攻毀兩廣總督德壽之署而殲之。炸發不中,而史堅如被擒遇害。是為共和殉難之第二健將也。堅如聰明好學、真摯懇誠與陸皓東相若,其才貌英姿亦與皓東相若,而二人皆能詩能畫亦相若。皓東沉勇,堅如果毅,皆命世之英才,惜皆以事敗而犧牲。元良沮喪,國士淪亡,誠革命前途之大不幸也!而二人死節之烈,浩氣英風,實足為後死者之模範。每一念及,仰止無窮。二公雖死,其精靈之縈繞吾懷者,無日或間也。庚子之役,為予第二次革命之失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