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猶太拉比們的詮釋,巴別塔故事由普遍意義上的神話傳說,變成了特定語境中可以被人們理解接受的道德故事,起因、經過、結果無不合情合理,而且還找出了反麵形象寧錄,使故事形成了矛盾鬥爭,情節更加生動。對於拉比的詮釋,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是“巴比”同“巴比倫”已經逐漸同一了,而寧錄則扮演了過渡的中介,因為從經書中很容易推出寧錄是巴比倫人,許多拉比們甚至從詞源學的角度推出寧錄就是巴比倫主神馬杜克,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巴比”和“巴比倫”音形非常相近。第二點值得注意的是,巴別塔被徹底地定了性,成了驕傲之罪的象征。拉比的詮釋對後來的教父們顯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聖·哲羅姆(St.Jerome)在《〈創世記〉裏的希伯來問題》中就寫道:“古實的兒子寧錄第一個攫取了前人從未擁有過的專製極權,他壓迫民眾,統治著巴比倫,巴比倫又叫巴比,因為在那兒那些建塔者的語言被變亂了。”
剩下的問題是,既然定了罪,就應該受到懲罰。《創世記》說上帝變亂了語言,巴別人“停工不造那城了”,(11∶8)並被遣散到世界各地。對這樣的結果人們難免產生疑惑,上帝為什麼采取變亂語言的方式來懲罰世人?巴別塔的結果如何?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曆代詮釋者們所無法逃避的。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最終決定了巴別塔的另一個基本主題,即語言變亂的問題。第二個問題則比較簡單。在深入探討第一個問題之前,不妨簡單交代下拉比們對第二個問題的看法。
關於巴別塔的結局,《創世記》沒有一字交代,這不能不說是個小小的缺憾。為彌補這一不足,拉比們充分發揮了想象。既然塔是罪的象征,那麼被摧毀也是確鑿無疑的,區別在於是如何摧毀的。《禧年紀》的詮釋是:“主遣來一陣風,把塔掀翻在地。它現在位於亞述和巴比倫之間的示拿。主名之為塌毀(Collapse)。”(10∶26)《 西卜林神諭集》說的更具體:“但是不朽者立刻施加了一股強大的壓力/於風。於是風從上掀翻巨塔/並在人們中間造成衝突。/因此人類稱這座城為巴比倫。/但是當塔倒下的時候,人們的語音/由於各種噪音而分化,整個/大地上的人類被分散在各個小國。”(3∶101-3∶107)
上帝沒有徹底滅絕他們,而是通過使他們說不同的語言,在他們中間製造不和諧,通過語言的分化使他們彼此不能理解。
——弗拉維斯·約瑟福斯《猶太古史》
美國猶太學者路易·金茨博格曾收集整理出一部《猶太傳說》,其中所記巴別塔故事用極其生動的語言敘述了塔的建造和塌毀。按此傳說,寧錄帶領一群瀆神的人建塔向上帝進攻,許多年過去了,塔造的是如此之高,以至於需要一年的時間方能登上塔頂。於是一塊磚頭比人的生命還要寶貴,一個人掉下去摔死了不會驚動任何人,但一塊磚頭掉下去了,卻會引起一片哭聲,因為磚頭是花了一年的時間才運上來的;塔頂的人們則不停地向天堂射箭,箭落下時可以看到箭頭上有血;上帝被迫無奈,變亂了人們的語言,並給予人們以應有的懲罰,而未完成的塔三分之一陷入了地下,三分之一被焚毀,剩下三分之一殘留地麵;事情過後,上帝的詛咒依然有效——任誰經過巴別塔的廢墟都會忘記一切。這段傳說明顯是在《米拉什》的基礎上加工而成。
早期的詮釋者們沒有一味地糾纏於巴別塔的塌毀情狀,語言的變亂才是最根本性的問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創世神話都要解釋語言的產生,但奇怪的是,作為最完整最成熟的創世神話之一的《創世記》卻沒講語言是怎樣產生的。事實上,巴別塔故事可以說是《聖經》中唯一同語言起源相關的敘述,而它講述的顯然是一種已然成熟了的語言的分化,是道德上的懲罰,而不是語言的產生。但詮釋永遠是開放的,何況整部《聖經》一言以蔽之:上帝之言。人們將會發現,順著“語言變亂”的思路,巴別塔詮釋涉及到了跟語言相關的所有問題,而且比任何其他語言神話的影響都要大。
對於語言變亂問題的深入探討得從巴別塔之前語言開始。關於巴別塔之前的語言,《創世記》隻有一句話:“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的。”(11∶1)那麼,巴別塔之前的語言又是怎樣的語言呢?
按照《創世記》的敘述,巴別塔之前的語言可以分成三類:
首先是上帝的神言,“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1∶3)上帝正是在言說中創造了世界,這創造活動和言語行為是統一的:隻要說出一種名字,便有一對象物存在。
其次是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所說的語言,以亞當的三次“命名”為代表。第一次是命名萬物:“耶和華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都帶到那人麵前,看他叫什麼。那人怎樣叫各樣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2∶19)第二次是命名女人:“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2∶23)第三次是命名夏娃:“亞當給他妻子起名叫夏娃,因為她是眾生之母。”(3∶20)
最後是被逐出伊甸園後亞當和他的子孫後代們所說的語言。從亞當被逐到巴別塔停造、人們被分散全地這段漫長的時間中,言說已經成了最普通的生活行為,以至於很少有人考慮語言問題。事實上,這段時間中,真正意義上的語言主題隻出現了兩次。第一次出現在《創世記》第十章,講大洪水過後諾亞的三個兒子及其子孫如何安家落戶時提到:“這些人的後裔,將各國的地土,海島,分開居住,各隨各的方言,宗族立國。”(10∶5)這句話原封不動地說了三遍;第二次就出現在《創世記》第11章眾人皆知的巴別塔故事中。
那麼,這三類都是怎樣的語言呢?
《創世記》中並沒有告訴我們上帝對亞當說話時用的是哪一種語言。但是《聖經》的其他部分卻多次提到,上帝是以雷鳴閃電方式向他所眷顧的人民傳達神意的,如:在西奈山上,上帝以雷鳴閃電的方式向摩西傳下了著名的《律法書》。所以,傳統上都認定上帝也應當是以雷鳴閃電的方式向亞當傳達自己的意思的。這是一種內在啟示的語言,它顯示的是眾人皆知的現象,但卻隻有受到上帝眷顧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亞當又是用怎樣的語言來命名的呢?“拉丁文譯本”(Vulgate)中的用語是“nominibus suis”,隻能譯為“用它們自己的名字”,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不過把後兩次命名連起來考察,似乎能得出點信息:第二次命名的“女人”在拉丁文聖經中的用語是“virago”,譯自希伯來文“ishha”,前綴“ish”意思是“男人”,“ishha”有“來自男人”之意;而第三次命名的“夏娃”,意思是“生命”(life),意指夏娃是“眾生之母”,所以,至少從詞源上來說,亞當命名時使用的應是一種理性化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