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 斐洛隱喻的解讀(1 / 3)

有“猶太人柏拉圖”之稱的亞曆山大的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20 B.C.- 40 A.D.)也許是那他那個時代最重視巴別塔的猶太學者了。斐洛用希臘語寫作,一生著述甚豐,《洛布古典叢書》1929年起出版《斐洛文集》十二卷,近四十篇,對以《摩西五經》為主的經文進行了係統詳細的詮釋,並輔以《問答錄》(Questions and Answers)針對特殊問題作具體的補充。斐洛特別寫了長達三萬字的《論語言的變亂》,專門詮釋巴別塔。斐洛的詮釋一方麵遵循著拉比傳統,另一方麵又大膽引進古希臘哲學思想。希伯來文化和古希臘文化在斐洛這兒得以融會貫通,並最終促進了基督教基本思想的形成。就巴別塔詮釋史而言,在由猶太語境向基督教語境的過渡中,斐洛無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熱衷於世俗、可朽事物的人總是反對神聖的、值得稱讚的、天性神奇的事物,並挑起同他們之間的戰鬥,他在大地上建造城牆和塔,以對抗天宇。

——亞曆山大的斐洛《〈創世記〉問答錄》

在分析《語言的變亂》之前,有必要理清斐洛對寧錄的看法。自拉比時代之後,任何巴別塔詮釋者都無法繞過寧錄了。斐洛顯然很重視寧錄在巴別塔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問答錄》第八十一、八十二條專門分析了寧錄形象。按照《創世記》的敘述,寧錄“為世上英雄之首。他在耶和華麵前是個英勇的獵戶,所以俗語說:‘像寧錄在耶和華麵前是個英勇的獵戶。’他國的起頭是巴別、以力、亞甲、甲尼,都在示拿地。他從那地裏出來往亞述去,建造尼尼微、利河伯、迦拉,和尼尼微、迦拉中間的利鮮,這就是那大城”(10∶6-10∶12)。由於“他國的起頭是巴別”,所以在猶太拉比釋經傳統中,寧錄被詮釋為巴別塔的建造者,一個邪惡的巨人。斐洛遵從了這個傳統,但受古希臘思想影響,斐洛進一步把寧錄惡的本性追溯到他的父親古實(Cush)。按照斐洛的說法,摩西曾稱古實為邪惡的頭生子。斐洛認為摩西說出了一個最自然的法則,因為古實是大地零散的特質,這種零散特質就是塵土。斐洛認為大地是肥沃的,草木豐美,牛羊遍地,風調雨順,果實累累。但塵土是幹燥的、貧瘠的、不結果實的,並飛揚在空中不利於人的健康。斐洛寫道:“這就是惡最初的萌芽,它們是貧瘠的,不會產生善的行為,是所有蒼白靈魂的原因。”正如《斐洛文集》編者所注意到的,斐洛詮釋的根據是“古實”一詞的詞源學,但他追溯的顯然不是希伯來語詞源,而是古希臘語詞源。“古實”的含義正是“土堆”、“塵土”。

具有零散特質的人不可能衍生出靈魂或是本性堅定的後代來,因為高尚的精神無法把零散的特質牢牢地聯結在一起,具有這種特質的人隻能像巨人族和“提坦族”(Titans)一樣看重地上的事物甚於天上的事物。寧錄既然是古實之子,自然繼承了父親零散的特質,熱衷於建造世俗的城塔。熱衷於世俗事物的人同神聖的事物之間是水火不容的,總是想挑起同後者的爭端,這就是為什麼寧錄要在大地上建造城牆和塔、以對抗天宇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耶和華麵前的巨人”之說,無疑指明寧錄是神的反對者。斐洛進而解釋“像寧錄一樣”這句俗語說,最大的罪人總是被比做頭領,所以當人們這麼說的時候,不過證明寧錄是惡的首領。斐洛認為,寧錄的名字就已經說明了兩點:一、他是埃塞俄比亞人,根據是寧錄之名的希臘文翻譯;二、他以捕獵謀生。這兩者都是應該受到譴責的。出於純粹的邪惡,埃塞俄比亞人不能分享光明,隻能追隨夜晚和黑暗,而捕獵和理性的自然也是格格不入的。最後斐洛總結說:“野獸之中的人總是通過邪惡的激情獲得同等的動物的殘忍習性。”

斐洛把寧錄解釋成了天生的大惡人,神的反對者,其根據不外兩點:首先寧錄的父親是惡的頭生子;其次寧錄是提坦族人。第一個根據源自“古實”一詞的古希臘語。第二個根據同樣源自古希臘文化,提坦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巨人神,他們反抗宙斯,最終被打敗,鎮壓於暗無天日的地獄中。提坦族又被稱為食人族,在古希臘神話中是黑暗勢力的象征。這樣,斐洛就援引古希臘哲理思想,強化了由拉比傳統確立的肇事者寧錄的形象。

斐洛對巴別塔真正具有獨創性的詮釋形成於《語言的變亂》,在這篇數萬字的解讀中,斐洛首先認定巴別塔故事就是摩西親傳的“聖言”(Divine Word)。在斐洛看來摩西的敘述十分的謹慎莊重,顯然是有深刻寓意的。然而,當時的人們並不都像斐洛一樣,對聖經有著堅定的信念。一些不敬神不守摩西律法的人們嘲笑摩西所講巴別塔故事隻不過是從許多類似的寓言中抄襲來的而已,認為其中沒有任何意義。

斐洛駁斥了這些不敬神的思想。他首先指出,那種認定《聖經》隻不過是搜集了一些寓言故事的說法是不合情理的,因為《聖經》中的敘事跨越漫長的曆史且遍布各地,誰有閑工夫去搜集呢?其次,斐洛分析了巴別塔故事的敘事同一般寓言故事的不同。斐洛舉了個寓言故事作比較,這個寓言故事源自荷馬。偉大的荷馬曾說過,在高高的奧林皮斯上架起宏偉的奧薩,再在奧薩上放置葉狀的皮立翁,就可以進入天堂。巴別塔故事顯然與此類似,但斐洛卻認為兩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斐洛的解釋是奧林皮斯、奧薩和皮立翁是山名,而聖經中說的卻是一座由無知而又野心勃勃妄圖通達天堂的人們建造的塔。山有堅實的基礎,是可以架起來的,但塔顯然不行,塔缺少基礎,在獨木上建起的東西是永遠無法達到天堂的。所以“造塔通天”的字麵下肯定有更深的寓意,因為摩西是不可能說無知的話的。

充分肯定了巴別塔故事隱含著深意後,斐洛對之進行了逐字逐句的解釋,限於篇幅,這兒我們隻能對斐洛的解釋略加敘述。我們可以按建塔的人物、地點,材料以及最終的結果把斐洛的解釋分成三個部分。

首先是解釋建塔人物、地點。造塔者來自東方,但東方不一定就是善的發源地,也可能是罪惡的淵藪。巴別塔建造者顯然來自邪惡的東方,他們在示拿(Shinar)地發現了一個最適合他們居住的地方。示拿是希伯來語,在希臘語中的意思是“動搖”,它隱喻著愚蠢者生活的動蕩不安。這是一片充滿著罪惡的土地,但巴別塔的建造者們卻好像曆經千辛萬苦才找到了故園似的“發現”(find)了那塊土地。他們不為落入罪惡之中而感到絲毫的悲傷。如果隻是短暫的訪問,他們還有可能擺脫邪惡,但他們卻“居住”在那兒,因此是無可挽回地墮落了,他們是一群邪惡者。

其次是解釋建塔材料。邪惡者用“磚”(brick)做材料。斐洛的解釋是:惡的力量隻有緊密地凝聚在一起才能成功地摧毀正直和德行,實現這一目的的最牢靠的基礎是賦予那些無形式的情欲和邪惡以一定的形式,而最穩固的形式是四方形,也就是磚塊的形狀。但他們卻用“黏土”(clay)而不是“瀝青”(asphalt)砌牆。瀝青會迅速固化,而黏土遇水則易融化。很顯然,仁慈的上帝,善的父親將不會允許邪惡者的建築物變的牢不可破,巴別塔隻不過是短暫的熱情的產物,一團稀泥而已,貌似強大的要塞必然會被更加強大的上帝攻克。

最後的結果是上帝變亂(confusion)了邪惡者的語言,建塔通天的陰謀失敗了,造塔者被流放到世界各地。斐洛認為“變亂”一詞含有深意,因為它顯然不同於兩個意義相近的“舊哲學術語”:“機械混合”(Mechanical mixture)和“化學混合”(Chemical mixture),前者是把不同的物體沒有規律地放在一起;後者是指相互伸展,不相似的部分完全滲透到一起,但這種混合物又還可以被還原成不同的部分。這兩種形式都不是變亂,變亂是對原初多樣性特質的取消,是所有部分相互延展,並生成一個單一的完全不同的特質。上帝用變亂一詞就不僅意味著對各種惡的自身特性和本質的消滅,還意味著對所有惡組成的統一體的摧毀。因此,上帝變亂他們的語言,使他們不能互相理解,就等於說讓邪惡者的每一部分都失語,並使他們的統一體失去力量,不再成為邪惡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