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底,世界影壇最具轟動效應的電影非《巴別塔》(Babel,又譯《通天塔》)莫屬,這部由墨西哥鬼才導演亞裏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利圖執導的文藝片取材於三大洲,涉及四個家庭,運用了五種語言,情節相當複雜。
在全球範圍內探討溝通的艱難。
——《紐約時報》影評
影片開始於非洲摩洛哥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庭,家長阿卜杜拉剛買了把獵槍,交給兩個兒子艾哈邁德(14歲)和優素福(13歲),讓他們打豺狼,保護羊群。山坡上,兩孩子拿一輛遠遠開過來的旅遊車試槍,年輕婦女蘇珊不幸中彈。蘇珊同丈夫理查德是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夫婦,兩人之間顯然產生了很深的隔閡,這次特意扔下兩個幼小的孩子麥克(5歲)和黛比(4歲)出來旅遊散心。摩洛哥荒涼小鎮醫療衛生條件極差,蘇珊流血不止,急需送大醫院搶救。理查德四處求救,然而,這次偶然的事件很快就被渲染成了“恐怖主義分子襲擊”,上升為國際政治事件,複雜的國際關係一時難以理清,救援遲遲不能到來。與此同時,警察開始介入調查,阿卜杜拉父子三人在逃跑途中被警察圍住,殘暴的警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槍射擊,艾哈邁德腿部中槍,優素福奮起還擊,艾哈邁德背部再中一槍,當場死去。優素福砸爛獵槍,舉手認罪,哀求警察救哥哥。
那把釀成不幸的獵槍源自遙遠的日本,槍的主人安二郎新近遭遇家庭變故,妻子開槍自殺,警察不時糾纏。安二郎的獨生女千惠子是個聾啞人,母親的死使她深受打擊,變得煩躁不安,與父親話不投機,與社會更加格格不入。為了同冷漠無聲的世界建立正常的聯係,千惠子進行了自暴自棄式的、近乎絕望的努力,不惜用自己少女的身體引起男性的注意。理查德禍不單行,家中墨西哥保姆艾米莉婭兒子結婚,急切回家,找不到人看護孩子,便一起帶去了墨西哥。婚禮結束已是淩晨,艾米莉婭的侄子桑提亞戈開車送她們回美國,過境時被誤認為拐賣兒童的販子。桑提亞戈同巡警發生衝突後,開車逃跑。為擺脫警車,桑提亞戈把艾米莉婭同兩個孩子留在了荒漠裏。艾米莉婭領兩孩子在荒漠中迷了路,從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也走不出來,疲憊、幹渴,命在旦夕,後終遇巡警得救。艾米莉婭屬非法移民,不得不接受驅逐出境的命運,離開她工作生活了16年的美國返回墨西哥。
影片完全打破了常規的敘事方式,鏡頭隨時切換,任意遊走,令人眼花繚亂,對慣常的觀賞經驗提出了巨大的挑戰。然而影片公影後卻出人意料地連獲國際大獎,好評如潮。褒揚主要集中於情節結構。《今日美國》認為影片“很有氣勢,故事可信性強”,“這部非傳統電影”的魅力主要來源於導演“不留痕跡地把四個故事有機串通在一部影片裏”。《福科斯網絡》對導演的構思才華稱讚不已:“在執導的新片《通天塔》中,伊納利圖把四個故事交織在一起,並隨著故事的發展而使懸念逐步升級,然後再毫不保留地一下子釋放給觀眾,使觀眾的情緒形成巨大的反差,從而構成強烈而鮮明的對比。這種藝術表現手法是最具挑戰、也是最難做到的,然而他卻敢於麵對挑戰,並且做到了這一點。”《紐約時報》的評論是:“這部電影美在精確的細節處理,無不散發出情感和新奇的魅力。”而在電影評論員安東·比特(Anton Bitel)看來,盡管把敘述線索連接在一起的槍擊事件有刻意安排的痕跡,但影片“創造了一個由極具差異性的人們組成的萬花筒般的景觀,而且全都被欲望、悲傷和歸屬感統攝在一起”,因而“效果極佳”。網絡上《巴別塔》則被許多網迷們推崇為“2006年度最佳電影”。
2007年初,《巴別塔》帶著“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金球獎最佳劇情片”、“奧斯卡最佳配樂”等耀眼的光環進軍國內市場,一時間引發熱評如潮。專家學者、影評人士、演員導演大都給予這部影片很高的評價,隻是對票房市場出言謹慎,擔心會像去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黑幫暴徒》一樣,遭遇“奧斯卡滑鐵盧”,有人甚至直言影片“注定不會取得太高的票房”。然而,影片在廣州、深圳、上海等大城市上演卻獲得巨大成功,據“新浪娛樂網”報道,影片的“觀眾滿意度達八成”,並一舉登上票房冠軍,一周之內“全國收入超900萬”。專業人士把出乎意料地成功歸因於海外積極的評論和眾多獎項的光環,一句話,《巴別塔》是不折不扣的“口碑電影”。然而,國內觀眾對《巴別塔》的反應是非常複雜的。最流行的是社會、政治的解讀,認為“電影表現了強勢的美國對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民的歧視和偏見”;其次是人性化的解讀,認為“影片體現的是人性的問題……是人類的悲哀”;還有就是拿片中日本部分大做文章,認為影片是對日本人的批評。當然,有相當多觀眾說“看不懂”,而最受詬病的恰恰是影片最為西方人所稱道的撲朔迷離的情節。在國內觀眾看來,影片“鏡頭切換過於生硬,情節有些胡扯的味道”,影片甚至被戲謔為“一把獵槍引發的血案”。顯然大多數觀眾並非衝著“獎項”才進影院的。況且,數月之後《巴別塔》依然“走紅網絡”,至今餘波未了,這就遠非“口碑”二字所能解釋的了。
《巴別塔》定然有其自身的魅力。最吸引觀眾的似乎還是影片嫻熟而又反常規的敘事藝術。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人們在觀看影片之前就已經形成了積澱著以往觀賞經驗的“期待視野”,當影片同觀眾的審美經驗和期待視野一致的時候,觀眾會因缺乏挑戰性而失去興趣;當影片的審美指向超出觀眾的期待視野時,雖在理解上造成一定的難度,但由於能夠拓展觀眾的期待視野,提高欣賞水平,反而往往讓觀眾感到非常興奮。就國內觀眾而言,常規老套的國產片早已令人生厭,就是曾經風行一時的港片和好萊塢傳統大片也因程式化的敘事而難免審美疲勞,此時“非傳統電影”《巴別塔》的引進顯然正是時候,其複雜而又反常規的敘事方式對人們的期待視野提出了巨大的挑戰,從而激發了觀看的興趣。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盡管“在劇場散場時聽到最多的就是‘沒看懂’”,但影片卻依然“火暴”了。事實上,《巴別塔》在西方就是公認需要“看兩三遍”的電影,國內很多觀眾也都要看好多遍才能理清個頭緒。重要的是,“沒看懂”非但沒有降低人們觀看的興趣,反而成了人們再看一次的理由,這就不得不佩服導演的敘事藝術水平了。
《巴別塔》複雜的情節結構也給予了觀眾豐富的想象空間。縱觀該片東西方影評給人印象最深的有兩點:一是解釋五花八門,這不僅僅是國內現象,西方同樣如是,比如,有西方觀眾就認為影片意在為槍支控製法案辯護;二是東西方差異很大,在對情節結構的評價上幾乎是針鋒相對,而在國內最受歡迎的社會、政治主題,在西方幾乎沒有任何市場。所有這些觀點都不能用“對”或“錯”加以簡單的判斷。接受美學告訴我們,多樣性詮釋不僅是觀眾的權力,更是影片本身賦予的權力。按照接受美學大師伊瑟爾的觀點,藝術作品是個“召喚性結構”,存在著許多意義空白和不確定性,召喚著觀眾的主動參與。這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麵觀眾必須“填補”各語義單位之間的“空缺”,否則就無法完成對影片的審美欣賞和“消費”;另一方麵“缺乏”也激發了觀眾的創造欲望,使得觀眾能夠充分享受創造的快感。就此而言,《巴別塔》看似雜亂的情節結構使得影片極具張力,給予不同的觀眾以發揮想象的空間,正是其吸引觀眾的又一原因。
然而,看不懂的往往並不是好電影,更談不上激發觀眾再看一遍的興趣。同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影片也不是都能吸引觀眾。情節結構、藝術手法畢竟還不足以讓《巴別塔》產生如此持久的魅力,重要的是影片有一個深刻的主題,並統攝起了全部的藝術技巧,使影片阻而不斷、雜而不亂。這誠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伊納利圖“一直以來在自己作品中潛心建造的獨特的敘事景觀之所以迷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懂得給予這種講述技巧一個合理的理由,使其擺脫過分炫耀技巧的嫌疑,這個理由就是一個厚重而嚴肅的主題”。這個主題就是“隔閡與溝通”。《紐約時報》對《巴別塔》的簡短概括就是:“在全球範圍內探討溝通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