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白天趕路,夜晚在荒棄的村莊或寺廟歇息,走了半個多月,所到處依舊是一片殘破景象。路上不時有身穿毛皮衣裝的韃子馬隊經過,偶爾也會出現些不明身份的行人,幾個人便都遠遠避開,以免招惹不測。又走了幾日,已是秋盡冬來,天氣變得寒冷。這一日午後正行之間,眼看天空陰沉便要下雨。陸念祖焦急道:“快尋地方避雨!”四下裏望去,見一裏地外有座涼亭,幾個人當即行去。剛走到亭子附近,那雨點已劈裏啪啦的落下。四個人連忙奔入亭內,隻見三麵亭欄,當中一張石桌,配著四隻石凳,地上鋪著石板。
幾個人圍著石桌坐下,但見雨愈下愈大。過了許久,陸念祖瞧見天色已然不早,歎氣道:“看來今晚須在這裏過夜了!”那雨一直下個不停,到後半夜刮起北風,竟飄起雪來,沈風不由得暗暗叫苦。陸胤元受了凍,連連咳嗽起來,陸氏夫婦都麵帶憂慮。沈風想起前番陸胤元吐血之事,心裏忐忑不安,自是不敢再出手治療。
第二日黎明,那雪下得更大,但見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裏都白茫茫的。陸念祖出亭捧了些野果回來。四個人吃完野果,無法可想,隻得困坐亭中。雪隻是下個不住,陸胤元也愈發咳得厲害,其餘三個人都不禁憂心忡忡。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忽聽得西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踢踏聲。四個人循聲望去,看見遠遠走過來兩個人形,腳下踩著積雪發出踢踏之聲。陸念祖急忙道:“有人來了,快藏起來!”幾個人當即離開涼亭,蹲身在附近的灌木叢後。
沈風隔著灌木向外窺探,瞧見那兩個人腳步起落快捷,轉眼已來到三四十米開外。隱隱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道:“且去亭子裏歇歇再走!”另一個人應道:“便是如此!”沈風聽見那兩個人說的是漢語,不由得心中一喜,便要站起身來,卻有一隻手掌用力按在他肩上。扭頭看去,見陸念祖正朝他連連搖頭。他忙重新伏低身子,再向外瞧那兩個人時,隻見已到了涼亭跟前。但見那兩個人都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渾身上下罩滿了白雪,肩上各擔著一支纓槍,其中一個人槍杆上係著隻葫蘆。沈風心中暗道:“看來的確是我莽撞,這萬一是兩個強盜可怎麼辦!”那兩個人大步走入涼亭,各自將纓槍斜倚在亭欄上,脫下鬥笠和蓑衣拋到地上,又將身上包袱解下擱在石桌上,然後麵對麵的坐下來。
隻見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粗豪漢子。其中的紅臉絡腮胡茬漢子解下槍杆上的葫蘆,拔去塞子喝了一大口,隨即將葫蘆遞到對麵的黃臉短須漢子手上。片刻過後,沈風聞到空中飄來一股濃烈的酒味。那兩個人輪流喝了一會悶酒,黃臉漢子忽然說道:“這鬼天氣,怕是要耽擱了俺們行程!”紅臉漢子粗聲粗氣的笑道:“嗬嗬,哥哥等不及了麼?”黃臉漢子提高嗓門道:“怎麼,莫非你心裏不急?”紅臉漢子粗聲笑道:“俺跟哥哥一樣,恨不能這便趕將過去,一口氣殺他個痛快!”話音一落,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沈風聽得暗暗吃驚,心想:“我靠,這兩個果然不是好人!”過了片刻,紅臉漢子又道:“今日過河走來,竟看不到一戶完好人家,不成想俺們大明江山,卻被韃子糟蹋成這般模樣,著實可恨!”說到這裏連連歎氣。沉默了片刻,黃臉漢子回應道:“韃子總然可恨,但若不是朝堂上扯皮爭鬥,底下官吏貪賄枉法,俺大明又怎會如此不堪!”說到這裏,咚的一拳砸在石桌上。沈風想到明朝的確亡於黨爭和腐敗,不由得暗暗點頭:“這個人倒有些見識!”
兩個漢子接著喝了一會悶酒,紅臉漢子又道:“最近江湖上到處傳言,說韃子攻破遼陽時,有人在城裏親眼見到應劫經,不知大哥怎麼瞧這件事?”黃臉漢子搖頭道:“應劫經消失已三百來年,如今突然出現,實在難分真假!”紅臉漢子繼續問道:“據說應劫經是天下第一武學,當真這樣厲害麼?”黃臉漢子想了想,回答道:“即便怎樣厲害,也絕無可能在我派玄天經之上,那天下第一武學的名頭,無非是自吹自擂而已!”紅臉漢子點頭笑道:“大哥說得不錯!想來邪魔外道的武功,總歸高明不到哪裏!”
兩個漢子邊喝酒,邊繼續聊江湖之事。過了許久,陸胤元抵寒不住,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兩個漢子都吃了一驚,同時倏地朝灌木叢望來,隨即跳起身各自抄槍在手。紅臉漢子高聲喝道:“甚麼人藏在那裏,還不快快出來!”喊了兩遍,卻無回應。黃臉漢子沉聲道:“咱們過去瞧瞧,若是個韃子,這便結果了他!”當即兩個人各挺纓槍向灌木叢緩緩逼近。陸念祖見勢不好,連忙站起叫道:“兩位好漢莫要誤會,我等都是漢人!”其餘三個人也隻得現出身來。
兩個漢子看見對麵四個人果然都是漢人裝束,臉色稍緩,手上卻仍舊挺著纓槍。紅臉漢子喝道:“你四個為何鬼鬼祟祟藏在這裏?”陸念祖拱手道:“我等方才瞧見有陌生人經過,隻怕招惹事端,故此躲避在此,實非有意冒犯兩位好漢!”陸胤元心中害怕,鑽進陸夫人懷裏,陸夫人亦低著頭不敢直視,沈風臉上強作鎮定,心裏卻也七上八下。黃臉漢子見了,忙招呼紅臉漢子一同收起纓槍,說道:“俺們並非歹人,你幾個不必害怕!”瞧見四個人頭上和身上都覆滿白雪,又道:“你幾個且去亭子裏,俺有話要問你們!”
四個人跟隨兩個漢子回到亭中。黃臉漢子問道:“這一帶已無人家,你幾個究竟是甚麼人,哪裏來,要往哪裏去?”陸念祖見對方似無惡意,心下稍寬,如實回答道:“在下陸念祖,原是京師教坊司曲樂教習。”指指身後三人,繼續說道:“這幾位都是陸某的家眷。”接著將自己獲罪被發配遼陽,遼陽城破被迫逃難,途中遇到韃子追殺,在山中躲避數月,眼下正前往京師等事,一一敘說了。兩個漢子聽了,都感歎不已。黃臉漢子抱拳道:“原來是陸教習,真是失敬!方才多有不恭,還請先生見諒!”陸念祖拱手道:“豈敢,豈敢!陸某戴罪之人,惟有慚愧!”接著問道:“敢問兩位好漢高姓大名?”黃臉漢子答道:“俺叫範青。”指指旁邊紅臉漢子,接著道:“他叫鄧泰,俺倆都是鐵槍會弟子。”陸念祖並未聽過鐵槍會,口中客氣說道:“原來是鐵槍會範英雄和鄧英雄,失敬失敬!”兩個漢子都抱拳笑道:“哪裏!哪裏!”
陸念祖又問道:“請問兩位英雄,前麵可有遇見韃子?”鄧泰搶著嚷道:“俺們走了這一路,隻恨未遇上韃子!若遇上了,非殺他十七八個,好將首級割下來,帶與毛將軍做見麵禮!”陸夫人聽他說得凶惡,忙將陸胤元和沈風掩在身後。陸念祖困惑道:“莫非兩位英雄一路上從未遇過韃子?”範青笑道:“陸先生或許不知,這裏往西去三十裏便是三岔河,現下河西仍是官軍地界,俺們今日過河隻走了半天,便是想尋見韃子蹤跡,卻也不容易呢!”四個人聽聞前麵是官軍地界,俱都喜出望外,陸念祖與夫人禁不住都喜極而泣,沈風與陸胤元也大聲歡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