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城在醫院呆了兩個多月,出院那天寧老大開著農用車來接,一路突突回村。
進了趙富貴家,寧老大將從農用車上拎下來的半爿生豬扔進腰盆。輕若無物的動作與腰盆巨大沉悶的的“哐當”響動,讓站在老婆身後的趙富貴不由縮了縮脖子,生怕這鐵塔般的壯漢一個不小心,便把自家堂屋捅出個豁亮來。
胡金花卻毫無反應,冷眼瞅著寧老大把一網兜營養品擱上桌子,又點出十張油膩膩的百元大鈔放在旁邊,黑麵餅也似的胖臉上才終於有了笑意,“大兄弟,這是幹啥啊?”
不敢主動跟寧家開口要錢,不代表送上門來還不敢收。她早就跟丈夫嘀咕過,狗剩這次能保住小命就算是命大福大了,隻可惜救的是寧老大的閨女,不然的話,怎麼著也得讓對方出點血。
現在錢已經送到了麵前,胡金花想不出自己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倒是趙富貴顯得戰戰兢兢,給寧老大端上茶後,賠笑說東西收了給娃補身子,錢是萬萬不能要。
趙富貴看上去不但不富貴,反而有點苦相,細胳膊細腿,身板像長蔫了的雞崽子。每次夫妻倆起衝突,他幾乎都會被胡金花摁在炕上狂揍,毫無還手之力。這會兒胡金花同樣瞪起了眼,礙著有外人在,才沒當場發作。
“快四百斤的黑毛豬,養的那家跟我有點交情,送了一半。你們吃不掉就醃著,也不是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別嫌棄就是了。錢給狗剩買點吃的補補,虧了氣血身體太虛,不養好可不成,這娃將來指定有出息。”寧老大沒理會趙富貴的推辭,也沒多話,走時摸了摸趙白城的腦袋,眼神溫暖。
也不知是不是寧老大教過些什麼,當天晚飯時,趙白城扒幹淨碗底,破天荒地說了句:“大爺大娘,你們慢慢吃。”
看著他慢慢走出門去,胡金花斜眼望向丈夫,兩道眉毛逐漸豎起,把碗筷重重一頓,“這就是出息?老娘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有個什麼出息?!”
“吃飯吃得好好的,發什麼火啊!”趙富貴莫名其妙。
胡金花冷笑一聲,臉上猶如掛了層寒霜,“寧老大今天從進門到出門,正眼都沒瞅小兵小勇一下。當著你的麵,誇人家兒子有出息,我看你倒坐得挺安穩啊!”
“狗剩是咱侄兒,又不是外人,這次仗義救人咱們臉上也有光……”趙富貴訕訕說。
“有個屁光!你那兩個沒卵蛋的兒子不也在場嗎?他倆怎麼沒救人?跑得像被狗攆了似的,我看尿沒尿褲子都不好說!”胡金花毫不留情地譏嘲。
正在吧嗒著嘴一塊塊塞五花肉的趙兵趙勇互相看了看,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
回到伯父母家後,趙白城著實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若非寧老大又送東西又掏錢,大娘那一關恐怕沒那麼容易過。別的不說,殺狼的那把刮刀就是從這個“家”裏拿的,現在刀子早就被寧老大扔了,大娘一旦追究,自己少不了又要挨上一頓好打。
趙白城並不怕打,隻怕胡金花問他帶刀做什麼。
好在胡金花一反常態,不但沒找他的麻煩,就連多問一句的興趣都似乎欠奉。趙兵趙勇每天不是泡奶粉,就是啃紅富士,理直氣壯地瓜分著寧老大拎來的那點東西。至於那一千塊錢,自從到了胡金花手上便如同泥牛入海,她壓根連提也沒提過給趙白城買些什麼,連假裝的力氣都省了。
趙白城卻仿佛這一切本該如此,每天照例劈柴燒水掃地喂雞,空了就出門瞎轉悠。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現在動一動都會氣喘,出一身虛汗,手腳沉得像是灌滿了鉛。
人都是賤骨頭,越不動越生鏽——趙白城還記得爺爺說過的這句話。老頭瘋瘋癲癲了半輩子,一犯病就往外麵跑,某次離家後終於沒再回來,村裏人傳的有鼻子有眼,都說他凍死在了大山裏,屍體讓黑瞎子啃去了一半。
趙白城不大相信老頭已經死了,或者該說是不願相信。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老頭醉醺醺笑嗬嗬的模樣便會浮現在眼前,口袋裏一邊是酒瓶子,一邊裝滿了核桃榛子之類的幹果。不管趙白城抓上多少把,口袋好像永遠都不會空。
老頭不犯病時常說起以前的事情,趕山打獵起網抓魚什麼都說。趙白城記得老頭總喜歡把自己背在背上,當自己將腦袋貼上他幹瘦卻溫暖的後背,那蒼老的聲音便透過胸腔傳入耳中,像經曆過漫長山洞的回蕩。
老頭是在父親死前走丟的,趙白城夢到過他許多次,至於父親,卻反而少些。
“你不是你爹親生的,是你娘帶來的野種!”
因為趙兵趙勇的這句話,趙白城才起了捅人的念頭。在醫院的這段時間裏,他也不禁回想起父親在世時的樣子——除了去煤礦上班,就是吃飯睡覺,話很少,從不提母親半個字,對自己也說不上有多親近。老頭看著自己的那種溫暖眼神,父親從未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