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果花(1 / 3)

她從來不知道,春天的日頭,也是這麼刺人的。身上罩著雪白的囚衣,拔去了簪環,反綁雙手跪在地上,她微微抬了抬頭,天上的太陽太亮了,直直刺進她眼裏,瞎了一樣,白晃晃一片,辨不清東西。也難怪,這雙眼睛已經月餘沒有見過光了。遠遠高高的監台上,豔煞煞綠衣黑冠的公公奮力提高了聲音在喊念著什麼,她懶得分辨,橫豎逃不過那幾句話罷了,禍國妖女,迷惑君心,古來哪一個亡國的妃子不背這些話,她隻想聽聽最後,到底給她個什麼死法。

冗長的話被這怪異的聲音念得似又慢了些,她不急,急什麼呢,從來做人如做夢,早醒晚醒的事,她不計較,隻是今春的日頭,也太毒了,烤得她背上的皮膚像要燃起來,她想看看,到底是個什麼天日。

豔陽天,開春第一個豔陽天,奸妃將除,天也樂呢。眨了幾下眼睛,總算看得見寫東西了,楊柳芽,桃花苞,還有地上新掙出的嫩嫩草尖兒,濕嗒嗒地搖啊搖,天還早呢,昨夜的雨珠子都還沒幹,但城裏的人,好像都湧到這兒來了,他們先是憤憤瞪她一眼,繼而伸長了脖頸,努力向聽清宦官的話,對於結局,他們比她更關心。

“著偽朝洛妃蘇氏,絞刑處死。”終於等到了,絞刑,也罷,留了個全屍。她馬上嗤笑起來,全屍不全屍,於將死的人來說又有什麼分別呢。有人想留下個完整的身體,是因為還有活著的人,心心念念地想著他們,她呢,隻是個空枝子,沒有人會等著彎腰折下。

旨畢,馬上有武師上來一邊一個拖拽著她的胳膊將她帶回牢房,那麼急,那麼快,一瞬間她幾乎有點不舍,那牢房太黑了,莫說是五指,就是五把劍指在眼前,她也看不見。哎呀,就要進去了,她急急回頭望了望,暖暖的風夾麵吹過來,雨後清晨的味道,真是不錯呢,濕漉漉鮮豔豔的植物連帶著水氣泥香,放在日頭裏一蒸,直熏得她有點醉了。

這味道,像極了很多年前皇宮晚宴上的酒香,也是這樣暖暖地熏。那年,她才六歲,爹爹是上將軍,娘親是燕凝夫人,她們一家,潑天富貴。梳起雙絛髻,插了麻姑獻壽簪,她也是個小小的美人兒。手裏緊緊拉著母親,雙眼卻禁不住四下裏望開了,朱紅金漆門,五彩琉璃瓦,漢玉守殿獸,熒熒的蠟燭光從那些蜿蜒的燭台上流下來,她拚命睜大眼睛,這皇宮,像是夢裏的地方,可別看差了什麼,她回去還要講給別的小孩兒聽呢。

那天晚上,她吃到平生最可口的飯菜,看到最美的衣裳發飾,喝到最香甜的酒。回到家,爹爹問她,千妝,皇宮好嗎,她兩眼晶晶地說,好啊,“那爹爹送千妝到皇宮裏住著,好嗎?”“好,爹爹最疼千兒了,爹爹真好”六歲女童興奮得直排著小手蹦跳。但是,她也看見,娘親半謝了妝容,披著件睡袍就衝了出來,狠狠瞪著爹爹哭了,她笑著,跳著,一邊偷偷瞧了瞧爹爹,真怪,他偏過臉,不看她,也不看娘,

事實上,從那天起,爹爹就再沒有看過她,直到她走。

天還摸著黑,闔家卻都慌慌亂亂地忙開了,十三四的小丫頭七手八腳忙著收拾行裝細軟,稍大一點的,忙著與她梳妝著裳,桃花妝,鋪了二八年華的少女一張粉纖纖的臉龐,要進宮了,她一雙眼睛興奮得一夜未合,興衝衝隻是那樣睜著,直白白地把心裏那點焦急和盼望點在眸子裏,愈顯得欺月壓星。她調了一下胭脂膏子,輕輕沾上一點抹了抹唇角,瞟起雙眼望望鏡子,哎呀,她這才知道什麼叫但喜妝鏡顏色美,不由笑了笑,忽聽見身後撲哧一聲嚇得她慌忙低頭,裝著又去掏弄那珊瑚色的胭脂,半響沒有動靜,小心回頭,卻是陪嫁的丫頭簾羅的一張笑臉,她這才籲出一口氣,順手拍了一下簾羅執釵的手:“好好的,傻笑什麼,”“我呀,笑有個小姐,白白自己對著自己笑,不知是怎麼了”一麵說著,一麵在她高高的宮髻上插正了點翠蝴蝶釵。她羞紅了臉,直伸手推簾羅:“死丫頭,快出去”推推搡搡,主仆兩越發玩笑起來。

臨走,爹爹倒沒怎麼樣,還是以往一樣淡淡的,這也罷了,倒是娘親,門前車下,死死拉著她的手,眾人將她擁進車裏是,娘親哭著反手打了爹爹一巴掌,三道血痕子登時斜入鬢角,她忙探出身子想喊停下,聲音未出眼前一道紅綢軟簾霍地放下,遮住她的眼,紅紅一片鬧哄哄的蜂蝶戲榴花。

一年有四月整,她晉為妃,皇帝愛看她舞,輕盈悠揚,纖手巧足,一舉一動都是雲翻霧從,數十個妙齡宮娥奇服羽扇地伴著,隻越稱出她顧盼流轉,如仙如幻。“好,好,好,果然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孤今日算是見著洛神臨凡了”那日,她著飄長的舞衣俯首聽封,洛妃,賜居翠微殿。

她再也想不到,皇宮,皇上,會是這樣,高樓玉宇盛不下野心和陰謀,光華燦爛的亭台是一座座張口食人的大墓。到哪兒去了,六歲女童眼裏的那些個蒼雄巍峨,甘冽暖熏。她來時,已經變得幹澀陌生,寒氣襲人,每晚盡是鬼嘶魂泣。皇上,那個佝僂著脊背,深深縮在黃袍裏的男人,竟就是爹爹口中的神武英皇,她細細看看枕邊的臉,額角的頭發稀疏了,隱隱有白發相間,黯啞的皮膚有些地方就像是滾水燙過扽雞皮,皺縮發黃,雙眼深深陷在臉上,就是睜開了,也隻是讓她想起他初次召她侍寢時的猥褻,她想一巴掌甩過去。

然而就是這個男人,留居在她翠微殿十月餘,賜了她品階,封了她父兄的官,漲了她一族的名望。十八了,青春韶華,她卻像個木偶娃娃,天明而起,梳頭,更衣,燃香而坐,飄飄繞繞的煙霧裏,一直坐著,等那些香煙侵進肌膚骨髓,然後,由那半老頭來嗅,來讚。他稱她洛神娘娘,拿了天下所有的奇香來熏著,擺了天下所有的珍寶來裝飾著。她的翠微殿,終日香煙繚繞,笙歌不斷,皇帝說,這是他的仙居。

這樣的日子,設能不厭,但她不能厭,不能煩。華發已生的老父月月朝見都叮囑著,抓牢了皇帝,就是她蘇家的一切,“千兒,為父求你了,蘇氏一門上下幾百人,可就係在你身上啊,隻要皇上的心一日在你這兒,我和你娘就有一日的盼頭,若是不然……”她能怎樣,父母年邁,一聲一聲地求她,為人兒女的,隻能下階扶起老父,微微笑,千兒明白,爹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