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進了宮,她才知道生她養她的蘇家,到底是個什麼人家。這世代的財勢,靠的都是些什麼,是蘇家一代一代女人的身體,青春,和一生。向袖裏取出鏡子輕輕抿了抿鬢,她淺淺一笑,尚不知道這齷齪的交易,她就已經當了它最堅實的守護者,這不是可笑是什麼。放下梳子,今天,沒有簾羅在身後笑話她了,馥嬪晉封的時候,她跪著求她給下了毒,用簾羅的一家安穩,用主仆十幾年的情分。而今,她最貼心的丫頭已經是這金晶城裏的一隻鬼,不會笑,隻會哭號。
月中,探親期,她慵懶地倚著,“千兒,這是怎麼了?都十幾天在秦熙苑了”急煎煎的,蒼老又細微的聲音,是她父親。慢慢直起身子,“還能怎麼了,新人甜,舊人苦,哪兒最新鮮跑哪兒罷了。”看見女兒滿不在乎地呷著茶,他更急,恨不能當下就把皇帝拽來,“哎呀,是郝連家的那小野丫頭,皇上怎麼會看上她,原先看她一副刁橫的樣子,我還以為……”話到一半,他試探著:“千兒可是已有對策,”她不抬頭,仍舊啜著茶,半響,拭了拭唇,“來,取我的琴來,調好了放在西窗。”他拱手再拜,靜靜地退出去了,西窗,正對著秦熙苑。
血陽西斜,她喚來宮女:“更衣著妝。”“不知娘娘今日要那件衣裳,梳什麼發髻。”宮女俯首求示。她回頭略看了看,“挽個拋家髻,鬆散些,隻用那支烏木簪子,衣裳嘛,那件。”宮女抬頭順著她的手看去,軟羅裙,淡紫底子蜀繡水仙新柳,素得要命。
從未如此清淡,脂粉不施,鬢鬆釵彈,這洛妃,像是霎時間小了幾歲,裝扮好,輕輕坐了,款款按了弦,又吩咐:“去,看見皇上來了,就回來報。”
千妝伸出手,撫著弦,一根一根向下滑,十七弦,忽然猛地刮了一下,數弦齊鳴,嗡嗡震耳,這十七弦,就訴得盡她的苦嗎。遣去的人須臾而回,報說皇上已進了禦道。
素手輕揚,款按瑤琴,她張開口,纖纖癢揚揚地唱了起來,“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一字一頓,弦弦掩泣,聲聲悲怨,一遍,又一遍,到第三遍,宮人通報,禦駕已到宮外,她索性撥倒了幾個碼子,一俯身伏在琴上。看主子不接駕,婢女們慌了,你推我搡,幾個少大膽的剛提著一口氣要上來叫她,就被皇帝一手攔回,他輕輕上前,撩開她麵上的發絲,見得這女子清淚覆麵,喉間隱隱啜泣之聲,他心都穌了。
第二日,她淚濛濛送走了皇帝,收起淚容,親自挑了數十件貢品差人送去秦熙苑。
中午時分,有人來報說郝連昭容謝賜,三日後請娘娘小敘。
她笑了,果然是個不知輕重的野丫頭,略激一激,就沉不住氣了。洛妃重賞了送信的,滿臉不見妒意,眾人差異,這洛妃,也不是外麵傳的那麼善妒小性兒嘛。
間苗要趁早,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她懂。郝連家的丫頭佼達放肆,人又生得幾分妖媚,皇帝身邊的女人那個不是低眉順眼,溫文嫻雅的,忽然冒出這麼朵紮手的花,他能不被挑得起了性。該早早了事。屏退下人,取出小布囊,層層又層層,裏麵是個六棱描金雕花的小木盒子,再拔下頭上細簪,輕輕一挑,數十粒晶白圓潤的小珠子,她歎了口氣,取出一粒塞到甲縫中,不知那郝連家的姑娘,是不是也像自己當年一樣,無知無畏,歡歡喜喜地進了宮,好好一朵花骨朵,偏要長在深宮裏,怨不得別人想折了它,命罷了。
“蔚兒,起駕。”聽的主人一聲喚,侍婢慌忙打盞,一邊連聲叫著娘娘起駕,羽綸扇,黃綢燈,點絲拂塵,八寶金纓輦,一聲起,看不盡的繁富。
千妝將自己深深埋入軟綢簾後,搖晃晃地,怕甲縫裏的東西掉了,她撫了撫,晶白,細膩,無臭無味。這名為流霜的藥粒,精榨了南疆七十餘種毒草毒花的汁液,有經數名煉丹師的手,終凝結而成,輕白如晨霜,遇水即化,不著痕跡,人死不可複驗。在她的家族,從來都是用於謀殺,或是,自殺。隻為那蘇門動不得的金漆大匾,搖不得的望族門楣。
片刻功夫,她的輦一落在秦熙苑外,早有小太監提前報信,苑門訇然大開,迎客,打簾,洛妃軟軟俯身,踏出輦外,宮女太監跪地山呼,也不敢抬頭,隻見得桃色鑲金邊的鳳頭鞋上,成串的小東珠顫顫自眼前移過,方才起身垂手而立。
一步一步,緩慢而優雅,按禮,她貴為妃,尚是嬪的郝連璟應該朝服大冠來迎,但這院裏,空蕩蕩,冷清清。再往前,穿花廳,過內院,紫檀木門重重掩著,透出少女咯咯的笑。
她推開房門,皇帝摟著個女娃娃,嬉笑玩鬧。那女子脫了外袍,著意見玫紅小衣,撒花夾褲,堆雲髻半散落著,額前腦後垂下屢屢青絲,雙腮泛紅,嬌唇猶笑,耳上一對明珠墜子當當作響。看到她,沒有半分羞怯,翻起一雙鳳眼溜了一圈,慢條斯理蹭下來,草草一個萬福,“洛娘娘有禮了。”不等回禮,兀自起身退到後堂去了。皇帝有些著慌,走上前來扶起她,“千妝,她初來乍到的,不懂規矩,自小長在漠北邊陲,你擔待她一次,她,她這是回去整裝了。”她抬袖掩口微作笑態,“皇上多心,妹妹一派天真,我喜還喜不過來呢,哪有怪她的道理,”一臂挽著皇帝的手走到桌邊坐下。
郝連璟此時已經出來,也不分賓主,徑自坐到皇帝身邊。皇帝見她不惱,也樂得左擁右抱,開顏道:“璟兒,你準備了什麼號菜色,快開席吧,夫君我可是餓了。“郝連璟擊擊掌示意開席,眉梢眼角全是得意之色,頻頻望向對麵的洛妃。
醉蒸羔羊,油淋牛腰,碳烤晶骨,一道道腥膻不已,她聞得想作嘔,自小在南方長大,這些菜自然不對她口味,但她可以忍,對一個將死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忍。菜齊酒熱,郝連璟假作殷勤,滿滿盛了一盤羔羊遞給她,她接過,夾起一塊,狠狠塞進嘴裏,木然笑著將它咽下,“果然鮮嫩無比,妹妹好福氣,如此佳肴常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