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往往不缺少理由去肯定既已存在的事實,那怕這些現實使生活不再完美或給生活帶來許多不便,人們也要製造一些理由去肯定它。這樣既不必費力地去改變現實,又可以獲得心理上的滿足。《端午節》中的主人公方玄綽在課堂上大發議論:“現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利害。然而官僚並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麼兩樣呢?‘易地則皆然’,思想、言論、舉動、風采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他“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麼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麼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這就是他的“都一樣”或“差不多”的理論。有了它可以不必改變現實就能平心中的怨憤,給自己許多安慰。這就是瞞心昧己故意造出的一條逃路。對己如此,對人也是如此。有個傳統相聲名叫《順情說好話》。
乙:我家住北京。
甲:北京好,五朝故都。
乙:我搬家了。
甲:搬家好,人挪活,樹挪死。
乙:我搬到天津了。
甲:天津好。九河下梢,魚鱉蝦蟹。天津有三宗寶。炮台鼓樓鈴鐺皋,別搬了,住著好。
乙:我又搬到關外了。
甲:關外好。關外有三宗寶。貂皮人參軏韃草。別搬了,住著好。
乙:我又搬到保定了。
甲:保定好,保定有三宗寶。鐵球麵醬春不老。別搬了,住著好。
乙:我又搬回北京了。
甲:搬回來好。人戀故土,落葉歸根嘛。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
不管出現了什麼情況,都不缺少理由為對方捧場,這些說法,老百姓稱之為順情說好話。從思維上說這是一種省力原則,它不介入矛盾、避開鬥爭,可以不花費任何氣力使得衝突得以擺脫,矛盾得以解決。從生活態度上來看是一種精神逃避,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受挫後往往習慣於在精神上設置堡壘作為逋逃藪,以求得心靈的安謐。
《鷂子追雀》中的那位和尚在其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體現了省力原則,那怕它與其佛教信仰相衝突。麻雀誤入其袖,他十分高興,因為可“吃一塊肉”,便大念其佛;麻雀逃脫,吃不到肉了,他仍很高興,因為此時可以貫徹其信仰了,作一件“放生”的好事,於是也大念其佛。到底是“吃肉”好,還是“放生”好?在和尚看來得到哪個,哪個就好,而且決不因物質上的好處而奮力追求,也不肯由於信仰而造成偏執。對此,趙南星批評說:“此僧殺生念佛,是名謗佛;不得殺生亦念佛,是名誑佛;隻此便合入地獄也。”其實,“謗佛”、“誑佛”、“入地獄”都未曾進入和尚的思慮之中。一切外在的東西完全不會成為他所要作事的動力或阻力。一切都是隨寓而安。雖然他頂著和尚這個名目,實際上他什麼也不相信,渾渾噩噩地生活,沒有激情,缺少追求,得過且過,自足自樂,一切都陷於因循苟且之中。國人們的精神世界由於習慣於“省力”而退化了,仿佛家雞的翅膀。精神有了逋逃藪便閹割了展翅高飛的欲望。因此在近代的挑戰麵前一敗再敗。《鷂子追雀》的故事雖小,其含意是十分深刻的。
鶴子追雀
鷂子追雀,雀投入一僧袖中,僧以手搦定曰:“阿彌陀佛!我今日吃一塊肉。”
雀閉目不動,僧隻說死矣;張開手時,雀即飛去。僧曰:“阿彌陀佛,我放生了你罷。”
《讚》曰:此雀頃刻遭二死,竟能得生,蓋也一定之命。此僧殺生念佛,是名鎊佛;不得殺生亦念佛,是名誑佛;隻此便合入地獄也。
明·趙南星《笑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