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煉字與煉意

煉字與煉意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是詩聖杜甫著名的兩句詩,一千多年來的中國詩壇盡管新舊代嬗,但是,"語不驚人死不體",卻是不同時代的詩人都望鳳來儀的一麵藝術旗幟。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含意是豐富的,"煉字"與"煉意"即其中之一。我國的六典詩歌,在漢魏以前講究完整的全篇,雖然也有佳句可摘,有如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的"見"字,但"煉字"、"煉句"畢竟是詩歌創作到了高度繁榮的唐代的自覺的產物。我國古代詩論中所說的"詩眼","句眼"、"一字眼"等等,就是對詩歌創作中的煉字所作的理論概括,而"吟安一個字,燃斷數莖須"(盧延讓)、"詩賦以一字見工拙"(蘇東坡)等等,則是詩人們自道創作辛苦之辭,而熟悉"推敲"這一煉字的經典式佳話的讀者,也不妨去讀讀元代劉秉忠《藏春集》中的《讀遺山詩四首》,其中之一寫道:"青雲高興入冥收,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後,百川春水自東流。"作者以形象的詩句描繪詩創作中煉字的過程,以及詩人煉得至當至雋的字以後的美好心情。吟誦之餘,我們固然可以對煉字之妙得到感性的認識,不也可以分享到詩人的藝術的喜悅嗎?

從大的範圍來說,古典詩歌的煉字不出煉實詞與煉虛詞兩個方麵。嚐一臠而知全鼎,下麵,我們有所側重地引例作一些說明。

煉數量詞。數量詞大約和講究概念與邏輯的數學、物理有某種密切的關係,因此,從文學特別是詩歌的角度來看,它似乎是枯澡乏味的。其實不然,優秀詩人的筆就仿佛是童話中一根可以使沙漠湧出綠洲的魔杖,那經過精心選擇提煉的數量詞,在他們的驅遣之下卻可以產生豐富雋永的詩情。庚信《小園賦》中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前人就稱之為"讀之騷逸欲絕"。李商隱的《錦瑟》,開篇就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盡管元遺山慨歎"獨恨無人作鄭箋"於前,王漁洋表示"一篇錦瑟解人難"於後,"五十弦"、"一弦"、"一柱"這些並非富於詩意的數墾詞,在高明的詩人的筆下,卻獲得了一種朦朧之美與多義之美,卻是不爭的事實。"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鄭穀把僧齊己的《早梅》詩中的"數枝開",改為"一枝開",齊己因此而拜鄭穀為"一字師",這故事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了,不必贅述。據元代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記載,張桔軒有詩雲"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認為既指明了"一樹",就不能又說表疑問的"何處",同時,一樹梅花也絕非早梅,於是他就把"一樹"改為"幾點","幾點"本身井沒有什幺奇特之處,但用在這裏描繪逐水而流的梅花,卻符合生活的真實,也使全詩氣機流暢,韻味平添。

煉形容詞。詩歌是社會生活的主觀化的表現,少不了繪景摹狀,化抽象為具體,變無形為有形,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觸其物,如曆其境。這種任務,相當一部分是由形容詞來承擔的。我國古典詩詞中煉形容詞,有兩種情況值得特別注意,一種是形容詞的重迭運用,一種是表顏色的形容詞於句首與句末的運用。王維的《積雨輞川莊作》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鷗",郭彥深就說"漠漠陰陰,用迭字之法,不獨摹景之神,而音調抑揚,氣格整暇,悉在四字中"。怎樣描繪雪景?《詩經》中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大約是最早的答卷了,而黃山穀《詠雪》的"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複斜斜",可以說是後來居上。"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蝴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這是王駕寫的《睛景》,王安石改後兩句為"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除了易"蝴"為"蜂",易"應"為"卻"之外,煉字的關鍵就在於去"飛來"而改為"紛紛",因為隻有蜂忙蝶亂的側寫妙筆,才能令人動情地表現出晚春雨後特有的美景。至於形容詞的單用,如吳文英的"鄉夢窄,水天寬"(《鷓鴣天·化度寺》),"窄"與"寬"形容與對照俱妙;周密的"夢魂欲度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高陽台·寄越中諸友》),以"輕"字描狀夢魂,化無形為有形,而且通之於表重量的觸覺,更是形容詞錘煉中通感的妙用。煉形容詞鑄於句首或句末,這種詩例也不為少見,如杜甫的"青惜峰巒過,黃知桔柚來"、"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翠幹危棧竹,紅膩小湖蓮"、"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人饌來",是形容詞煉於句首,有如現代的印象派繪畫,首先捕捉的是色采鮮明的印象。王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李清照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都是形容問煉於句末的範例,而元稹的"寥落古行官,宮花寂寞紅",李商隱的"曾是寂寥全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也是煉形容詞於句末,本是表熱鬧的宮花的"紅",又形容之以表冷清的"寂寞",煉字而運用矛盾修辭法,更覺合情深婉。李商隱的"暗"與"紅"的色調對比,也許是從前人那裏得到過啟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