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初,外學置官師,職簡地親,多在幕席。徐有學官喜誶語,同府苦之,詠蠅以刺之曰:「衣服有時遭點染,杯盤無日不追隨。」

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庶、謝師厚景初學之。魯直,黃之子、謝之婿也。其於二父,猶子美之於審言也。然過於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裏,因風石而奇爾。

謝師厚廢居於鄧。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荊湖,枉道過之。夜至其家,師厚有詩雲:「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

世稱杜牧「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為警絕。而子美才用一句,語益工,曰「千崖秋氣高」也。

魯直有癡弟,畜漆琴而不禦,蟲虱入焉。魯直嘲之曰:「龍池生壁虱。」而未有對。魯直之兄大臨,且見床下以溺器畜生魚,問知其弟也,大呼曰:「我有對矣。」乃「虎子養溪魚」也。

歐陽公謫永陽,聞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間取之,杜正色盛氣而謝不能,公亦不複強也。後杜置酒數行,遽起還內,微聞絲聲,且作且止而漸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絕彈,盡暮而罷,公喜甚過所望也。故公詩雲:「座中醉客誰最賢?杜彬琵琶皮作弦。自從彬死世莫傳。」皮弦世未有也。

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雲「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幕卷花影」,「墮輕絮無影」,世稱誦之,號張三影。王介甫謂「雲破月來花弄影」,不如李冠「朦朧澹月雲來去」也。冠,齊人,為〈六州歌頭〉,道劉、項事,慷慨雄偉。劉潛,大俠也,喜誦之。

往時青幕之子婦,妓也,善為詩詞。同府以詞挑之,妓答曰:「清詞麗句,永叔、子瞻曾獨步,似恁文章,寫得出來當甚強。」

黃詞雲:「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蓋韓詩有雲:「斷送一生惟有酒,破除萬事無過酒。」才去一字,遂為切對,而語益峻。又雲:「杯行到手更留殘,不道月明人散。」謂思相離之憂,則不得不盡。而俗士改為「留連」,遂使兩句相失。正如論詩雲,「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滿」也。

子瞻謂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爾。

魯直〈乞貓詩〉雲:「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狸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雖滑稽而可喜。千載而下,讀者如新。

龍圖孫學士覺,喜論文,謂退之〈淮西碑〉,敘如《書》,銘如《詩》。

子瞻謂杜詩、韓文、顏書、左史,皆集大成者也。

少遊謂〈元和聖德詩〉,於韓文為下,與〈淮西碑〉如出兩手,蓋其少作也。

王夫人,晁載之母也。謂庶子功名貴富,有如韓魏公,而未有文事也。

退之作記,記其事爾;今之記乃論也。少遊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

莊、荀皆文士而有學者,其〈說劍〉、〈成相〉、〈賦篇〉,與屈《騷》何異。

揚子雲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詞艱。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穀,風摶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歐陽公謂退之為樊宗師誌,便似樊文,其始出於司馬子長為〈長卿傳〉如其文,惟其過之,故兼之也。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

韓退之〈上尊號表〉曰:「析木天街,星宿清潤,北嶽醫閭,神鬼受職。」曾子固〈賀赦表〉曰:「鉤陳太微,星緯鹹若,昆侖、渤澥,波濤不驚。」世莫能輕重之也。後當有知之者。

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語與故事爾。楊文公刀筆豪贍,體亦多變,而不脫唐末與五代之氣。又喜用古語,以切對為工,乃進士賦體爾。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為對屬,又善敘事,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次退之雲。王特進暮年表奏亦工,但傷巧爾。

元佑初,起範蜀公於家,固辭。其表雲:「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豈雲知禮!」是時文潞公八十餘,一召而來,人各有所誌也。

昔之黠者,滑稽以玩世。曰彭祖八百歲而死,其婦哭之慟。其鄰裏共解之曰:「人生八十不可得,而翁八百矣,尚何尤!」婦謝曰:「汝輩自不諭爾,八百死矣,九百猶在也。」世以癡為九百,謂其精神不足也。又曰,令新視事而不習吏道,召胥魁問之,魁具道笞十至五十,及折杖數。令遽止之曰:「我解矣,笞六十為杖十四邪?」魁笑曰:「五十尚可,六十猶癡邪!」長公取為偶對曰:「九百不死,六十猶癡。」

唐語曰:「二十四考中書令。」謂汾陽王也,而無其對。或以問平甫,平甫應聲曰:「萬八千戶冠軍侯。」不惟對偶精切,其貴亦相當也。

範文正公為〈嶽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鉶所著小說也。

柳三變遊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三變聞之,作宮詞號〈醉蓬萊〉,因內官達後宮,且求其助。仁宗聞而覺之,自是不複歌其詞矣。會改京官,乃以無行黜之,後改名永,仕至屯田員外郎。

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

魏文帝曰:「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為衛。」子桓不足以及此,其能有所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