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後山詩話

王師圍金陵,唐使徐鉉來朝,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圍,謂太祖不文,盛稱其主博學多藝,有聖人之能。使誦其詩。曰,「秋月」之篇,天下傳誦之,其句雲雲。太祖大笑曰:「寒士語爾,我不道也!」鉉內不服,謂大言無實,可窮也。遂以請。殿上驚懼相目。太祖曰:「吾微時自秦中歸,道華山下,醉臥田間,覺而月出,有句曰:『未離海底千山黑,纔到天中萬國明。』」鉉大驚,殿上稱壽。

孟嘉落帽,前世以為勝絕。杜子美〈九日詩〉雲:「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其文雅曠達,不減昔人。故謂詩非力學可致,正須胸肚中泄爾。

望夫石在處有之。古今詩人,共享一律,惟劉夢得雲:「望來已是幾千歲,隻似當年初望時。」語雖拙而意工。黃叔達,魯直之弟也,以顧況為第一雲:「山頭日日風和雨,行人歸來石應語。」語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過其下,不風即雨,疑況得句處也。

歐陽永叔不好杜詩,蘇子瞻不好司馬《史記》,餘每與黃魯直怪歎,以為異事。

費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宮,後主嬖之,號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宮詞百首。國亡,入備後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國亡詩〉雲:「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太祖悅。蓋蜀兵十四萬,而王師數萬爾。

韓退之〈南食詩〉雲:「鱟實如惠文。」《山海經》雲:「鱟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蠔相黏為山。蠔,牡蠣也。

白樂天雲:「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又雲:「歸來未放笙歌散,畫戟門前蠟燭紅。」非富貴語,看人富貴者也。

楊蟠〈金山詩〉雲:「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王平甫雲:「莊宅牙人語也,解量四至。」吳僧〈錢塘白塔院詩〉曰:「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餘謂分界堠子語也。

黃魯直雲:「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

黃魯直謂白樂天雲「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不如杜子美雲「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雲「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不如九僧雲「雲中下蔡邑,林際春申君」也。

蘇子瞻雲:「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

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

退之詩雲:「長安眾富兒,盤饌羅膻葷。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然此老有二妓,號絳桃柳枝,故張文昌雲「為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也。又為李於誌敘當世名貴,服金石藥,欲生而死者數輩,著之石,藏之地下,豈為一世戒耶!而竟以藥死。故白傅雲「退之服硫黃,一病竟不痊」也。荊公詩雲:「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而公平生文體數變,暮年詩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

子美〈懷薛據〉雲:「獨當省署開文苑,兼泛滄浪學釣翁。」「省署開文苑,滄浪憶釣翁」,據之詩也。

王摩詰雲:「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雲:「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

楊大年〈傀儡詩〉雲:「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語俚而意切,相傳以為笑。

吳越後王來朝,太祖為置宴,出內妓彈琵琶。王獻詞曰:「金鳳欲飛遭掣搦,情脈脈,看取玉樓雲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殺錢王。」

武才人出慶壽宮,色最後庭,裕陵得之。會教坊獻新聲,為作詞,號〈瑤台第一層〉。

宋玉為〈高唐賦〉,載巫山神遇楚襄王,蓋有所諷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為傳記以實之,而天地百神舉無免者。餘謂欲界諸天,當有配偶,其無偶者,則無欲者也。唐人記後土事,以譏武後爾。

黃詩、韓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則無工矣。然學者先黃後韓,不由黃、韓而為左、杜,則失之拙易矣。

永叔謂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餘以古文為三等:周為上,七國次之,漢為下。周之文雅;七國之文壯偉,其失騁;漢之文華贍,其失緩;東漢而下無取焉。

陳繹批答〈曾魯公表〉雲:「爰露乞骸之請。」黃裳為曾侍讀製曰:「備員勸講。」乞骸,備員,乃表語,非詔語也。曾魯公謂人曰:「使布何所道。」

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而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也。

熙寧初,有人自常調上書,迎合宰相意,遂丞禦史。蘇長公戲之曰:「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頭、沒些巴鼻,皆俗語也。

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矯飾偽行。範蜀公詠〈僧房假山〉:「倏忽平為險,分明假奪真。」蓋刺之也。

魯直謂荊公之詩,暮年方妙,然格高而體下。如雲:「似聞青秧底,複作龜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雲:「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雖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學二謝,失於巧爾。

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於粗,以其得之易也。

王荊公暮年喜為集句,唐人號為四體,黃魯直謂正堪一笑爾。司馬溫公為定武從事,同幕私幸營妓,而公諱之。嚐會僧廬,公往迫之,使妓踰牆而去,度不可隱,乃具道。公戲之曰:「年去年來來去忙,暫偷閑臥老僧床。驚回一覺遊仙夢,又逐流鶯過短牆。」又杭之舉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緋裹之,客賀之曰:「應是窮通自有時,人生七十古來稀。如今始覺為儒貴,不著荷衣便著緋。」壽之醫者,老娶少婦,或嘲之曰:「偎他門戶傍他牆,年去年來來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後,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