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那麼,如何使這本來互相排斥的“雙美”心甘情願地“共一夫”呢?蒲鬆齡經常期望二女的友誼:侍女青梅和小姐阿喜本來是關係親密的主仆,早就都鍾情於貧窮的張生;陳雲棲和白雲眠本是同一道觀的“女冠”,早就希望將來可以共侍一夫;蓮香和李女經過重生而產生深深的依戀……顯然,“娥皇女英”的曆史先例是蒲鬆齡的重要思想支柱。

但例外總是存在的,如《青梅》和《房文淑》裏的狐女都堅決不接受侍妾地位,決絕地把孩子丟給丈夫,還聲明絕不做仰大婦鼻息的老媽子。《聊齋誌異》作為古典文學中的一部經典作品,之所以能夠長久地保持藝術魅力,就是因為蒲鬆齡是個寫愛情故事的髙手,而且是女性描寫的鐵筆聖手,他能寫他人沒有寫過也寫不出來的人物。《聊齋誌異》裏這些愛情女主角,追求愛情,追求心靈自由,更追求真善美,追求獨立人格,她們的人生是美麗的。她們給古代文學人物畫廊增添;一道逬亮麗的風摂,能讓現代人從她們不問蚌常的人牛經曆中得到道德教益和啟迪。為了能更深入地體味《聊齋》的愛情魔力和女性魅力,我們來細讀《細侯》《阿寶》和《雲翠仙》。驚世駭俗說細侯為愛離魂孫子楚巧脫牢籠雲翠仙〈聊齋〉裏的美狄亞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芙蓉花”與"豺鼠子"細讀三則聊—情魔力之謎參驚世駭俗說細侯:《聊齋》裏的美狄亞我們詳細看一個驚世駭俗的女性一細侯。什麼叫“驚世駭俗”?就是為人處世不合社會常規,違反人之常情,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常做出使人震驚甚至駭人聽聞的舉動。有的朋友可能要問,你說的這人是不是神鬼狐妖?他們自身有那麼多怪異的成份,不管怎麼驚世駭俗,都不必大驚小怪的。

不是,細侯不是來自球樓玉宇,不是來自陰曹地府,也不是什麼花妖狐魅,而是實實在在的人世間的一個下層人物,是個妓女。―個身份皁賤的妓女怎麼能做到驚世駭俗?她做廣什麼,能夠引起我特別的關注和特別的思考?她不就是芸芸眾生中最低層的一員嗎?母雞的理想是一把米,妓女的理想無非是找個有錢人從良一當然,也有部分妓女追求愛情,但是大部分的還是期望找個有錢人安安穩穩過口子。而細侯她有完全不同的追求,她為了這個追求還做出了震撼人心的舉動,是常人難以理解難以想象的舉動。細侯足這樣露而的:出生於浙江昌化縣,在餘杭教私墊的滿生,有一天經過一個臨街樓房下邊,有荔枝殼落到肩上,他抬頭一看,一個年輕姑娘倚在樓房欄杆上。她什麼樣兒?“妖姿要妙”。風姿妖媚,風情萬種,時髦豔麗,俊美動人,細侯一亮相就是,副倚門賣俏的姿態。她把蟲枝殼丟到行人肩上,也帶著相當輕浮的氣息,細侯給我們的第一印象跟一般妓女沒什麼區別。滿生“見細侯,“注目發狂”,目不轉睹地盯著看,喜歡得發瘋。己沒錢,可他居然找朋友借錢去妓院。兩個人見麵後非常親熱。大家看,從細侯丟荔枝殼到滿生借錢逛妓院,整個是妓女拉客的俗套,沒什麼稀奇。

但是變異很快來了,因為文學因素參與進來了。滿生在床上隨口吟出一首詩送給細侯:貴膩銅盤夜未央,床頭小語麝蘭香。聊魔力之謎新鬟明日重妝鳳,無複行雲夢楚王。這詩的意思是:在明明滅滅的燈光下,把滿身香氣的美人攬在懷裏,直到半夜還在竊竊私語。

但是第二天美人就要重新梳妝,接待新客人,不再把今夜情郎放在心上了。滿生有一種悵然的感覺,一種失落的感覺~這麼喜歡這個女子,卻不可能再來,他沒能力再來沒有錢支持他再來了。不管多親熱,不過是露水夫妻。滿生的詩流露出對細侯的留戀,但是他的詩並不是什麼熱烈愛情的流露,而隻是一般文人常寫的狎妓詩。所謂狎妓詩,就是寫如何玩妓女的詩。

“新鬟明日重妝鳳,無複行雲夢楚王”,是對細侯前門迎新後門送舊的妓女生涯的調佤一此時滿生還是把細侯當成一般的妓女。

“一夜情”式的匆匆過客,今天甜哥哥蜜姐姐,明天臉一抹誰也不汄識誰。

但是這兩個人不一樣,細侯當真了。她城起眉頭,跟滿生說了真心話:“妾雖汙賤,每願得同心而事之。君既無婦,視妾可當家否?”春這意思,就是說“我雖然是個微賤的妓女,但一直想找個跟我一心一意的人共同生活。您既然還沒有娶親,你看我可以給您當家嗎?“妓女跟嫖客說話開口就要“當家”,真是一洗妓院的粉黨絲竹氣息。不是塗脂抹粉、吹拉彈唱和逢場作戲,而是要跟心上人柴米油鹽地過口子了。細侯傾慕滿生,盼望和滿生過夫唱婦隨的生活。這番話一下子改變了滿生對她的輕薄態度,也使得讀者發現細侯是跟傳統妓女形象很不扣同的。在蒲鬆齡之前有幾篇寫妓女的著名小說,比如唐傳奇中的《李娃傳》,寫李娃跟鄭元和的故事;明代擬話本《玉堂春落難逢夫》,寫蘇三跟王金隆。這二者都是描寫風生女和闊少爺的悲歡離合。李娃和玉堂春的情人都是闊少爺,家財巨萬,一擲千金。妓女跟這樣的人從良,就像商品經營中的變零售為批發,一總兒賣個高價。而細侯卻是要去給窮書生當家,這是因為她有精神方麵的追求。她到底追求什麼呢?馬瑞芳揭秘《聊齋誌異》滿生表示要跟細侯白首相V,細侯說:“吟詩填詞的事兒,我覺得沒什麼困難,我經常在沒人的吋候模仿著寫詩。倘若我能跟您,一定要教我寫詩”。

然後問滿生:“家裏有多少地?日子過得怎麼樣?”滿生回答:“家裏隻有半頃薄田,幾間破房”。

細侯說:“等我嫁給你,應當長相廝守,不讓你出外教書了。有四丨畝地就可以自給自足,十畝地種上黍子,織上五匹絹,太平年景交稅就夠了。關上門你讀書我織絹,空閑時間吟詩喝酒,這樣的口子,千戶侯也不換”。

細侯向往清貧淡泊但可以夫妻相對、吟詩喝酒的生活,幾畝薄田可以度日,隻要有精神生活,就比萬戶侯強。細侯的追求,跟前輩作家筆下的那些追求達官貴人生活的名妓截然不同。按傳統觀念,妓院是煙花寨、銷金窟,卍所謂“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足妖姿麗色”(引《玉堂春落難逢夫》〉。妓女的道德觀呆隻要有錢,什麼人都町以答應,所謂“人盡可夫”,就足把金錢馮成選擇男性的主要依據。細侯生活在紙醉金迷屮,競然有學詩的雅興,竟然閃愛才而看中遊學異鄉的窮書生,在以功名富貴判斷人的社會裏,一個煙花女子能有這樣高潔的情愫也兌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了。細侯獨具慧眼愛窮書生,他們的感情基礎有相當重的文學成分、理想成分。細侯不是美女作家,但算得上美女文學愛好者。而有魅力吸引細侯的滿生像哪個呢?他然不是富比石崠,作者也沒寫他貌比潘安,即使會謅幾句歪詩,恐怕也談不上才比曹子建,可是他偏偏能吸引身價不菲的細侯。我們舂呑滿生:杇薄田半頃,破屋數間,是個私塾教師。行啦,多少了解些蒲鬆齡身世的朋友要說啦,滿生怎麼這麼像蒲鬆齡?蒲鬆齡分家時不是分到薄田二十畝、農場老屋三間嗎?他不是也遊學在外做私塾老師嗎?從細侯愛滿生的理由,咱們可以宥出窮秀才蒲鬆齡、窮熱師蒲鬆齡,這位在淸苦的聊齋中想象奔馳的蒲鬆齡,他是多麼善於做白日夢。這真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紅粉盡識君”啊!聊雲怡魔力逢把情感生活淩駕於物質生活之匕把文學淩駕於財富之上,足古今巾外許多大作家的共識,也可以說是“毛病”和“偏見"。

他們再把這樣的認識賦予自己筆下的人物,表達對生活的追求和判斷。細侯和滿生商裏贖身的事。細侯說,她的身價二百兩紋銀,隻要滿生弄來一百兩,剩下的就不用管了。而滿生,拿不出來一百兩,他就到湖南找結拜兄弟想辦法。

一個妓女不喜歡錢而喜歡詩,講究小羅曼蒂克、小資情調,從良也不找有錢人而找窮書生,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但是,有時候人就是這麼生活過來的,你追求真正的愛情,不可能不付出代價。細侯的追求是脫離實際的浪漫,肯定會遇到種種波折。最主要的障礙,千錯萬錯一個字:窮。

但事情還是反過來看,滿生如果有錢,就成紈挎子弟了,也許就不會重視細侯這份感情了。正因為他窮,才珍視這份感情遠赴湖南找錢。滿生趕到湖南,可做縣令的結拜兄弟已經罷官,滿生弄不到錢,沒法回浙江,就留在湖南教書,這一教就教了三年。後來因為他責打弟子,弟子跳水死了,東家一告,滿生被抓到監獄裏。細侯跟滿生分手後,就一直生活在對滿生的懷念和期待當中,一個客人不接。在青樓裏堅守,可不是容易的。良家女子等待外出的丈夫,那可能是望穿秋水的盼望,是忍受粗茶淡飯的貧苦和獨守空閨的淒涼,但畢竟已經有家,街名份了。你一個妓女也來堅守,行得通嗎?你不幹活,妓院老板得白養著你,肯定不樂意。就在這時,有個富商看上細侯,說不管花多少銀子也要娶細侯,但細侯不同意。商人打聽到她在等滿生,便借故到湖南打聽滿生的消息。滿生的官司原本馬[:就對以廠結,但富商花巨款賄路官府讓他們長期關押滿生。回到浙江,他告訴細侯的鴇母:“滿生死在監獄裏啦。

“細侯不信,鴇母說:“不要說滿生已經死了,就是不死,與其跟著個窮措大粗茶淡飯,哪兒比得上跟富商穿綾羅綢緞、雞鴨魚肉都吃膩了的?”“窮措大”就是窮酸書呆子,這是對窮書生的蔑稱。細侯說:“滿生雖貧,其骨清也。守齷齪商,誠非所願”。

一滿生雖然窮,卻品格馮瑞芳揭秘《忐異》清高;守若肮髒的商人,實在不是我的心願。這段話表現出一個微賤女子的道德追求:追求心靈的相通和清高的精神,不為金錢和享受所動。細侯和鴇母針鋒相對:鴇母說滿生“窮措大”,是個窮酸書生,細侯說滿生“其骨清”,骨子裏清髙;鴇母說跟富商“衣錦而厭粱肉”,吃香的喝辣的,細侯說他是“齷齪商”。細侯說該富商是“齷齪商",非常準確。商人不一定壞,非法獲利的商人才是齷齪商。從富商不擇手段想把細侯弄到手的舉動可以推測,他在經商過程中應該也是不擇手段的,是個齷齪商。在過去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常常有小人撥亂其中造成男女主角分離,而這個富商不是般的第三者,不僅撥亂其間、鴆占鵲巢,他還代表著和官府勾結的惡勢力。富商假稱滿生已死,細侯不信。富商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托其他商人假造滿生絕命書送給細侯。這一手太絕了,細侯對富商很警惕,卻想不到其他商人會被餼利用造假。細侯不分白天黑夜地哭,鴇母說:“我對你精心撫養,你長大成人接客二三年,得的報酬沒多少。你不樂意在妓院待著,又不嫁人,這曰子可怎麼過?“細侯不得已,隻好嫁給富商。富商供給細侯美衣美食與珠寶首飾,婚後一年多,她生了個兒子。生活的陰差陽錯使得細侯原來的人生理想一純樸的你挑水來我澆園的人生理想一一破滅了。她的人生發生了根本變化,走了無數前輩走過的路一嫁了個有錢人。所有的浪漫不複存在,那就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可是,就在細侯心中的波瀾剛剛平靜的時候,突然發生變故,她發現自己受騙。滿生出獄後回到浙江,把自己被富商陷害的事托賣茶老媽媽告訴了細侯。細侯才知道,此前種種不幸都是富商精心策劃施展陰謀的結果。細侯走到了人生的又一個十字路口,麵臨選擇。

一個選擇是麵對現實,已經跟富商結婚了,生活上富足,又有了兒子,可以繼續這樣過下去,務實地過下去;另一個選擇是強守理想,實現白首之盟。細侯毅然決然地采取了驚世駭俗的處理方式放棄富足的生活,回歸窮聊魔力書生的懷抱。這是理想主義的選擇,是違反人之常情的選擇。細侯選擇了回歸,她的回歸是徹底回歸,絕不回頭,她把富商的珠寶衣物全部丟下。特別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在走前她還做了件常人難以理解甚至難以想象的事:她親手殺死了懷抱中的兒子,“殺抱中兒歸滿生"!一個母親為了追求苦寒的精神生活,就殺掉親生的兒子,豈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對細侯到底該怎麼看呢?對此,蒲鬆齡給予了細侯高度評價,表現在兩方麵:蒲鬆齡對“細侯”的命名就有良苦用心。

“侯”是“美”的意思,而“細侯”還有特定含義。漢代有位著名的好宮吏郭汲,字“細侯”,後人常借用他的字來命名受人民愛戴的父母官。唐代詩人劉禹錫有句詩“童子爭迎郭細侯”,宋代詩人陳師道也有句詩“到處兒童說細侯”,蒲鬆齡寫《悲喜十三謠》給他尊敬的縣令張嵋送行,也有一句是“又杖青藤送細侯”。《聊齋》故事裏的細侯是微賤的妓女,但出淤泥而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