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豌豆秸(1 / 1)

文/曹紹爐

夏初時節,在母親收獲豌豆的地頭,麵對青青一堆豌豆的秸梗,母親囑我摘下那些成熟飽滿的豆莢。

我席地而坐,青嫩的小草在臀部以下發出溫柔的歎息,使我感到一種如坐棉毯的舒適。隨手扯過一把豆秸來,這種蔓生的植物,在我的手裏陳橫出柔綿的相思狀的裸體。根部以下已經淡黃,慢慢地,漸近黃泥土的顏色。往上漸漸地青綠,是那種年輕的嬌綠與成熟的嫩黃相交的色狀。稈上布滿紅黃黑紫交雜的斑紋,每間二寸的節梗上,便長出一片心形的蝶狀的葉子,葉子的底部長出一支葉柄,仿佛從袖底伸出的一隻素手,須狀的觸角就是那敏銳的手指,豌豆用它觸摸世界,觸摸泥土那粗壯的母體。這會兒我感覺它輕輕地觸及我手和腳裸露的部分,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用一種情人般的溫柔搔癢我的心,又像觸摸它一個樸實無華的兄弟。豆莢就是從那心形的葉瓣的中心長出來的,那種相依的懷抱的姿勢,是我們人子都曾從母親的懷中接受的那種。那彎月形的豆莢,泛著晴天般抒情湛藍的光,這豆莢成熟而飽滿,握在手上有清涼的感覺,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豆莢發出輕輕的、快活的叫聲,又似有忍而又忍的竊笑,藏在守口如瓶的莢內。

雙手用力的瞬間,豆莢與豆蔓分離,我聽見一聲驚呼,短促地掠過時光的罅隙,那是活的生命體被分離時喊痛的聲音,那是成熟的嬰兒體告別母親的聲音,既是痛惜又是希望——我閉上眼睛,讓那一聲驚呼盡量長久地留在耳際,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可更改的殘酷與事實:生老別離,誰也不可回避的事實。

在城市喧嘩與嘈雜的農貿市場,我也看見沉默的豌豆莢躺在販子們吆三喝四的吵鬧聲裏,這些來自鄉間的素衣女子,麵對陌生世界的嘈雜與瘋狂、靜若閑雲,既無悲哀,也無驚惶。但是誰在吃豌豆時想到過與豆子有關的藤蔓,想到過與豆莢相依的心形葉子以及從那葉片的心中抽出來的小小蒂把兒——每一片豆莢上都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傷口,不能愈合的傷口,它從那裏汲取母親的滋養,汲取大地的芳澤。

我沉浸在豆莢與豆蔓散發出來的一種芳涼的青氣中。勞作了半日,雙手也沾滿了這種作物的氣味。其實這種味道在我童年時代就已非常熟悉。經過二十多年風雨的漂洗,它的味道一點兒也沒變,就像這土地的顏色,也一點兒沒變。我似乎覺得這世上也有一種叫永恒的東西,它不為時間的荒蕪所窘迫,在漫長的期待後,仍然保有清晰如初的色狀,清晰如初的感覺。

在故鄉的地頭,麵對母親用辛勞與汗水換來的收成,這一堆豌豆的秸梗,那彎彎飽滿的豆莢,那珍藏於莢內的珍珠般圓潤的豆粒,那幾乎是粒粒汗珠凝聚而成的豆狀晶體,我懷著十二分珍惜的心情,把每一片豆莢都摘入籃中,生怕造成失落的過錯。偶爾有幾片豆葉跌入籃中,也不挑剔,就讓豆葉豆莢,相守而臥,在這初夏的晚夕,陽光如金的時辰。

想起入夏以來端上餐桌的第一碗豌豆湯,那是我親手燒製的,嚐一口,鮮香可口,妻子不住地誇我的好手藝。其實這味道的鮮美完全是豌豆的本質,再蹩腳的廚師也能把豌豆湯燒製得色味俱全。那青潤可愛的豆珠兒,以凝固的雨珠的形狀在純白的瓷碗中若隱若現,幾片剝離了軟革的豆莢瓣兒,像幾隻青色的蚱蜢舟泛浮在油珠如沫的寧靜湖麵……糧食和蔬菜就是這樣以它們特有的芳姿和美質向人類施展著誘惑。

在城裏,我不得不時常懷念那些在鄉間與母親共度的好時光。想起童年的四月,當豌豆花尚未凋盡的時候,就成天想著拔豌豆秸,剝豌豆粒,喝豌豆湯的急切心情。而今,當我果然坐在溫軟舒適的草地上,坐在成堆的豆秸與豆莢之間,重溫童年的舊夢時,側耳細聽著泥土與農作物的傾心交談,心裏升起一縷怎麼也淡漠不了的豌豆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