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一凡
我合上《芳草》,向窗外望去。
窗外,草色很鮮,很濃,像有誰才替它們上過色似的。三五團飄殘的柳絮擱在草尖上,顯得分外潔白,輕柔。柳絲毿毿地掛著,盡管日日吹綿,依然綠得可愛。綠蔭深處,襯和著活躍的鶯聲,那“果郭——”“果郭——”的小杜鵑,這些天也叫得更歡了。但你隻能聽到它叫,卻不知它藏在哪兒,這鬼精靈真會躲!
出門去走走吧。在屋裏熬夠了暮春困人的燠暖之後,近來我愛在傍晚去郊外散散心。好在住所離郊區很近,三幾步就跨到市梢,眼前就是一派鄉村景色了。輕衫薄履,信步田頭,把白天的塵囂都撇在腦後,心頭感到異樣的輕鬆。剛才飄過的幾滴毛毛雨,已經被返照收盡;微熱的空氣中帶著幾絲涼意,顯得格外清爽。我解開胸紐,猛吸幾口,這才覺察到初夏的來臨。人到中年,對時令的變換顯然不如年輕時那麼敏感了。十多年前,我的眼睛還能捕捉住早春的第一撮柳芽、深秋的頭一片落葉;可近年來,感官遲鈍得像長了厚繭似的,直到新季節的腳步在身邊徘徊很久以後,才在無意間驀然發現:啊,春天來了,“又是一年芳草綠”!啊,夏天來了,“數聲蟬嘒蕩扶疏”!驚定之餘,每每勾起陣陣沉思。
一縷無名的惆悵掠過心頭,但立刻被清新的晚風吹走了。前村傳來一群少年歡快的歌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青春的旋律隨風飄來,透過衣襟,灌滿了我的肺腑。
我斜靠在一棵掛滿蝴蝶花的老槐樹上,靜靜地觀賞著眼前的五月風光,像遠處端坐不語的群山一樣。這裏原是一片平蕪,三百年前,公子哥兒們常來此地調鷹放馬,如今早已變成公社的菜田了。田裏種滿各色各樣的瓜果蔬菜,有的剛剛吐苗,有的正在打朵,有的已經結果,可一色兒都是翠葉離坡。越過菜畦,向遠處縱目,隻見連村帶郭,傍路沿川,盡是一簇簇蔥蘢的樹木,一直伸向天際。望不斷啊數不清!真是“綠遍山原”。
初夏是美的,那是有別於豔陽春的另一種美。如果說春天的美美在百卉爭妍。那麼初夏的美就美在萬類競綠。該用什麼詞來簡括初夏的景色呢?“綠肥紅瘦”?不,那寫的是暮春花事;“綠暗紅稀”——這才差不離!“綠”而“暗”,形容綠的濃重;“紅”而“稀”,可見芳華漸漸褪了,但還不是絕無。在哪兒呢?我放眼向四周搜索,哎,找到了,田溝邊那叢野薔薇,不正星星點點地開著幾朵小紅花麼?但那紅色似乎很淡,淡得近乎寂寞,尤其是映襯在周遭的濃綠之中,更顯得“晚花酣暈淺”。再看那綠,卻是層層疊疊,無邊無涯,綠得沉,綠得酣,綠得觸目生涼,綠得照人如濯;一時凝望出神,仿佛整個天空都被染綠了呢。
沐浴在這片濃綠之中,思想的觸須漸漸遊動,遊向生活的深處。綠,這不就是青春的顏色嗎——我想。可是,為什麼有人讚美生命常綠,有人卻哀歎綠鬢易凋?哦,後一種人大概隻是從生理角度去估量個人生命的長度。他們不懂得:紅顏會消退,須發會斑白,思想卻可以永葆青春,因為思想能從時代之樹的根莖裏不斷地汲取水分,化合陽光,組成新的葉綠素。他們也不懂得:個人的生命可以溶入事業的大海,把渺小織進浩瀚,使短暫化為永恒。對於“青春不再”、“人生無常”之類的感喟,雷鋒回答得最好:“人的生命是無限的”。這句富於革命哲理的豪語,在最精辟的意義上說出了人生的價值,補充並深化了歌德的名言——“生命之樹常青”含蘊的真諦。你沒見,去年姑娘們精心栽植的兩行新柳,今年不已經在河沿盈盈學舞了麼?瓜圃也沒辜負人,那幾排新種上的番茄秧,前天傍晚都在貪婪地吮吸社員們澆灌的氨水,發出“咕唧咕唧”的響聲,此刻已在晚風中點頭簸腦,搖曳生姿了。黃瓜秧長得更快,幾條嫩瓞不久前還在葉底伸頭探腦,怯生生地,今晚居然昂首挺肚,在架上打起秋千來了。社員們的心血和汗水滲進了幼苗,幼苗煥發出蓬勃的生機,日長夜大,吐葉開花,終於結出豐碩的瓜果,奉獻給它們的主人。那麼,瓜葉上流動的點點綠光是什麼呢?那就是菜農的血液和汗珠在閃耀啊!菜農把點滴生命凝聚在瓜果上,那麼栽秧的,做工的,教書的,畫畫的……他們的生命不也都可以物化嗎?是的,從事各行各業勞動的人們,都能在各自的工作對象和成果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它何嚐枯萎,幾曾凋謝?!
隻顧冥思默想,不覺暮色漸深,該回去了。歸路上,我隨手摘了一掬紫白相間的楝樹花。俗話說:“楝樹開花,眼皮要用釘耙扒”,這時節人是最好睡的,可今晚我怎麼一點沒有睡意呢?跨進房門,扭亮燈,在柔和的綠光下,我開始了業餘的夜耕——用心和筆,直到群蛙倦鳴、萬籟俱寂的時候。
今夜,我大概會做一個綠色的夢吧,比兒時看過《綠野仙蹤》後做的夢更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