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遲子建
2002年5月3日,是我經曆的所有春天中最殘酷、黑暗、絕情的一個日子。那天下午,我得知了愛人在奔赴塔河途中突遭車禍的噩耗,這對我來講真的是晴天霹靂!事情已經發生半個月了,可我現在仍然認為這隻不過是一場噩夢,世君還會醒來,還會打開家門,輕輕地走進來,微笑著對我說:“老婆,做的什麼好飯?”
世君在哈爾濱開完省第九次黨代會後正趕上“五一”長假,而我也從西安做完陝西衛視的《開壇》文化訪談節目趕回哈爾濱。大興安嶺一旦進入防火期,就像戰士處於臨戰狀態一樣充滿了緊張感。他惦記著塔河縣的防火工作,不停地打電話向縣裏和山上各林場的領導詢問防火情況。當他得知那一段雖然氣溫低,但風比較大之後,就對我說:“我隻能陪你過個‘五一’,2號我就回去。”對他的這種極其認真的工作作風,我早已習慣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很快要到南方參加一個會議,我就會如以往一樣陪他回去了。5月1日,哈爾濱天氣晴好,我們一同到兒童公園遊玩。他開玩笑說:“我們是兩個大兒童。”公園裏桃花燦爛。他為我拍了一卷照片,在卸卷時,相機出現故障,無法再上第二個卷,弄得我們很掃興,想拍張合影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對他說:“桃花易落,不在它跟前拍合影也好。”我哪裏知道,桃花未落,充滿朝氣的他竟先走了!
我還記得5月2日那個春日融融的上午,我們去鐵路局客票代售處買票,被告知當晚的旅遊T475次快車的軟硬臥票已售完,有5月3日的。我當時格外高興,對他說:“你看火車都幫我留你,我這幾天心髒又不太好,你明天走吧。”他猶豫一下,問了一下當日下午由哈爾濱開往圖裏河的慢車票,售票員說慢車票有,他當即要買,被我製止了,我說:“你何苦坐慢車回去,再多陪我待一天吧。”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我是屬龍的,我向著塔河方向吹一口氣,那裏就會落下一場雨,你不用擔心會有火災。”沒有買到票,我們就一同去新華書店,為他女兒買高考複習資料。從書店出來,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他又一次提出要回塔河,說是在家的領導少,他放心不下。我隻能怏怏不樂地跟他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午後兩點多的慢車票。車票訂了下來,我們趕緊打車回家,我做了兩個菜,他還興致勃勃地跟我喝了一杯紅酒,然後從房間提著他的旅行包走向門口。他每次離開哈爾濱的時候,總要擁抱我一下。他說:“真對不起,把你一個人扔在家了。”我跟他開玩笑說:“我在你的生活中總是位居第三,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女兒,第三才是我。”他笑著辯解說:“哪能呢。”我說:“怎麼不是,你上了火車後仔細反省反省,是不是這樣?”我看著他下了樓,關上門後,心裏有種很空的感覺,便又跑到陽台像是有某種預感似的還想再看他一眼。當我看他走出了樓梯口,便喊了一聲:“小黃——”他聽到了,站住,回頭向我招了招手,笑著走了。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笑,那麼地明媚和柔情;這是他對我最後的招手,那麼地親切,又那麼地絕情!到達加格達奇後,他在5月3日早晨去醫院看望了一下因生眼疾而住院的女兒,就匆匆乘車趕赴塔河。中午十一點半左右,我還打通了他的手機,他對我說正行進在塔源到新林的途中,他囑咐我中午做點好吃的,我則對他說你們就在新林吃午飯吧。這是我們最後的通話,我還能回憶起他略顯疲憊的聲音,誰料也就是十幾分鍾以後,他撒手人寰了。
趙琳大姐和張振華書記專程陪我登上由哈爾濱開往加格達奇的火車後,我不停地打電話詢問正護送世君由新林返加格達奇的弟弟,我說:“你仔細看著他,沒準奇跡會發生,他會蘇醒過來。”弟弟每次接到電話總要哽咽地對我說:“二姐,他真的沒氣了,麵對現實吧。”我一直心存一線渴望,我想他是一個正直、善良、有才學的人,他才四十四歲,老天不會對他如此不公吧?
5月4日一下火車,我就要求去太平房看望他。到了那裏,我請求所有的人都離開,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大家勸阻了一番,見我一再堅持,就答應了。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渾身冰涼,他的麵貌完好無損,甚至連擦傷的痕跡都沒有,根本不像經曆過慘烈車禍的人,他怎麼就不能再召喚我一聲了呢?!蒼天啊!我對他說:“世君,你後悔不後悔呀,你太認真了,你要是再多陪我一天,會有這樣的事麼?你走了,你的位置還會有人搶著來坐,你把我拋下來,誰來管我呢?”我是個克製力很強的人,但那一時刻我失聲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