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山賓館,我想起他的眼睛還沒有合上,就請求趙琳大姐午後再陪我去一次。趙琳大姐說,他已經死二十幾個小時了,再為他合上眼睛是不可能了。可我堅信我能讓他安詳地走。第二次來到太平房時,世君的二哥對我說:“專業的整容師已經給揉過眼睛了,隻能這樣了。”我沒有說什麼,走到世君麵前,用手輕輕撫摩他冰涼的額頭和眼睛,跟他說了許多溫暖親切的話,就像哄一個孩子似的,他果然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睛!在場的人無不為之震驚和動容!當我的手離開他的眼睛時,感覺他的睫毛在微微眨動,似乎是與我做最後的告別。
我和世君雖然結婚還不滿四年,又是兩地生活,但我們彼此關心、誌趣相投。我對他的人品和他對豐富的曆史、人文知識的掌握非常欽佩。隻要我沒有特別重要的活動,總是回到老家來陪伴他。每天他一下班,屋子已打掃得幹幹淨淨,飯菜也已做妥,他總是很知足地對我說:“我真有福,娶了你這麼個好老婆。”他說總有人問他,“你娶了個名人做老婆,她會做飯麼?”聽他的口氣,很多人把我想象成那種隻知道做事業,生活上一塌糊塗的女人。我們都熱愛大自然,隻要在故鄉,每天晚飯後我們都要出去散步,他的內心世界也是極其豐富的,對自然界的風霜雨雪的變幻與我一樣有著天然的敏感和感慨。我們最常去的是呼瑪河邊。他喜歡撿那些扁圓的石子打水漂,我則幫他查一共綻開了多少朵水花。每逢學校的寒暑假到來時,我會推掉一切筆會的邀請,趕回故鄉帶他如今已年滿十八周歲的女兒,為她找輔導老師補習功課,有時與他女兒談心到深夜,希望她能理解我對她的一番苦心,好好學習、樸素求實、不慕虛榮,可惜我付出了全部的愛,最終獲得的卻是蒼涼。我們間偶有的爭吵,幾乎都因為對他女兒的教育。在工作上,他是一個認真、務實、講究方法和學養的人。他幾乎沒有休過一個完整的雙休日,常常修改會議講話稿至深夜,就是去年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他還利用“五一”長假,專程趕回塔河察看森林防火的工作,其實他完全可以帶著我出去旅遊的。他不講究吃穿用,從來不下飯店與人稱兄道弟地拉幫結派,是個有著清淨心和獨立人格魅力的人。他在黃島掛職期間,我從海南島參加完學術會議前去看望他,接待我的黃島開發區的領導說,他們這來過許多掛職鍛煉的幹部,世君是第一個住職工公寓,並且與普通職工一樣在食堂吃飯的人。他熱愛學習,幾乎沒有一天不讀書。他說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要求領導幹部的素質更為全麵一些,於是又撿起了英語,並考取了中央黨校研究生院,學習法律。他喜歡下基層走訪和調研,我曾經跟他去過幾次鄉村,當我對鄉村的旖旎風光大加讚賞時,他想的卻是農民未來的出路問題。他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他去世之後,我才認真看了他的幾篇文章,比如1990年發表在《森林與人類》上的《協和,大森林的呼喚》,這是一篇頗有哲學意味的才華橫溢的文章,字裏行間浸透著他對大森林危機後造成的自然災害的憂慮。在文章結尾,他寫道:“要自覺地按自然規律辦事,與天地合一,在無林地造林使之有林,在有林地經營使之更好。與自然界協同進化,共同發展,這是一個文明的社會不斷進化的根本出路。”他還在1989年就寫出了《淺談合作開發蘇聯遠東森林資源問題》,如今這種合作已經成為了現實。他的《治水必先興林》發在新華社內參後,引起了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他嚴於律己,今年正月他父親在大慶去世之後,他關掉手機,沒有通知任何人,塔河縣沒有一個人來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春節將至時,我們經常裝作家中無人,把登門者“拒之門外”。我在清理他辦公室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日記,那上麵有這樣幾段話令我對他肅然起敬:“現在金錢關係無孔不入,一定要認真提防,寧肯得罪人也要拉下臉來。”“你拒禮之後,送禮的人心裏老大不舒服,他認為你對他不信任,有防備,他以後對你就心存戒備。”“過年是個令人頭疼的事,往往會因為拒禮而得罪一些人。”他在任期間,沒有任何親屬在這裏發過木材,做過買賣。他以基層工作為主,放棄了幾次出國考察機會,一生中從未走出過國門。他從來都是先人後己,有時周末上班,他想讓司機在家裏睡個懶覺,就自己打“板的”(一種人力三輪車)去上班。所以他去世後,蹬板的的人都說:“黃書記要是在塔河出葬,我們也會去送送他。”他還常騎自行車上下班。他1997年由地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到任塔河縣委書記時,僅有三十九歲,還是滿頭烏發。他走的時候,頭發已白了許多。他曾連續多年被省委、地委授予優秀黨務工作者,並親自送走了兩位被提拔的縣長。就是他最後一次參加的這次省九代會,他也是全票當選的代表。世君走了,由我作決定,把他的骨灰安葬在生他養他的故鄉——泰來縣平洋鄉。他的墳離他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的墳很近,我想那樣他就不會孤單。他喜歡故鄉的清風明月、牛羊莊稼、溪流河灣,他魂歸故裏,會獲得永久的安寧和休息。大興安嶺是他熱愛的土地,他把青春和事業都留給了這裏,這裏有他的幸福和快樂,也有他的辛酸和委屈。作為妻子,我深深地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他的悲劇的人生經曆對我來講是創作上的一筆“財富”,總有一天,我會寫出這樣一部書來告慰他。我記得當我清理完他辦公室的遺物,把他辦公室的鑰匙卸下來交還給縣委辦時,我的淚水洶湧而出。我對著他坐過的那把椅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覺得他無愧於這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