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羽(三)(1 / 2)

潛到水底最深處的皇甫遲瑞,又如飛魚般雙腳觸底屈身反彈躥出水麵。跟隨他身體拋灑而出的水珠連成一個個月牙,在半空中劃出一縷縷七色的虹霓。炙熱的陽光灼燒著皇甫遲瑞澀酸的瞳孔,他出於本能的伸手護住它們。記憶回到鴻蒙初辟的那天,他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世界時便是這種感覺。人世以痛苦為搖籃迎接他的到來後,又用苦難的烈酒將他養大成人。在生與死的臨界點處,他試著洞開自己幾乎要長在一起的眼縫。皮肉被活生生的從骨架上撕扯下來的切膚疼痛化作一支支帶毒的箭簇射進他的瞳孔內,他“啊”一聲慘叫重又用手捂住眼睛。萬物靜寂了下來,他成了一口高出河麵的水井。陽光順著井口投射進去,井壁上綠色的苔蘚泛著斑斕的光彩。水珠滴進井底的叮鐺聲響,單調乏味的回蕩在圓柱狀的井膛內。

飛鳥啼鳴的啁啾聲響,鼓噪著皇甫遲瑞腫脹的耳膜。他伸了伸十指試著打開眯縫的眼簾,想順便偷窺一下這個他意識上久已生疏的世界。從指縫間漏出的光線立馬識破了他的詭計,並給了它們針紮般的刺痛作為教訓。軍人的稟性給他注入了鐵血的作風,他強忍巨痛的抽掉掩護的雙手,瞪圓大眼直視白日青天。天空高過往日,行行大雁競相南飛。它們井然有序的從左到右排成一列,嗚嗚哇哇的鳴叫聲不絕如縷。盡管河水流的很快,可還是惟妙惟肖的反射出了雁群的倒影。他伸出雙臂向那整齊劃一的雁陣撲打過去,水中破碎的雲層立馬打亂了它們謹嚴的紀律。他由衷的為自己無事生非的舉措囅然而笑,陣陣爽朗的笑聲蓋過了雁群南歸的悲鳴。

仰天長望的皇甫遲瑞放聲大笑起來,拉伸過久的顎骨牽動著他的五髒六腑都戰戰兢兢。“疾風勁吹,北雁南歸”,他過度誇張的嘴巴裏哇哇大叫著喊出了這句柔然國風靡一時的歌謠,喊著喊著淚水就稀裏嘩啦的落了下來。朔北草原的牛羊和牧場,好似映射在水麵的藍天白雲那樣一一纖毫畢現。他沒有落淚的悲傷,卻清醒的感知到了落淚的必要。滂沱的淚水與渾濁的河水縱橫交錯,珠聯璧合的模糊了他過往所有的記憶。十幾年的戎馬生涯和身上的汙穢一起,被他粗笨的雙手洗滌的幹幹淨淨。入水前的那個自己仿佛早就死在了荒煙蔓草的沙漠,現在的他則是脫胎換骨之後的另一個人。他的心中除了昭雪就隻剩下了報仇,前者是他生命賴以延續的動力,後者則是他生命行將終止的前提。

想到昭雪,皇甫遲瑞疲遝的肌肉瞬間緊繃起來。翻滾的河麵水花四濺,天光雲影之間馬和昭雪竟都行蹤全無。他倆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民謠那樣,消失在時間的蒼茫中。皇甫遲瑞抑製不住的在水中左右打轉,他迷離的眼神裏噙滿了天塌地陷的驚慌失措。“昭雪!”他吞咽著灌進肺葉的河水,喉結的顫動由腳底心一直通到天靈蓋。“昭雪!”“昭雪!”……忍著嗆水的窒息,皇甫遲瑞赤橙黃綠的嘴裏所能發出的字符,反反複複隻有這麼幾個。趁著他吸氣換氣的空子,被驕陽炙烤的燙手的水分源源不斷的鑽進他的兩葉肺裏。通過衍生在肺部縱橫交錯的毛細血管,這些不請自來的多餘水分又歡呼雀躍的參與到了皇甫遲瑞體內正常的血液循環。負責把守身體各處要害的閥門,對這些猖狂橫行的不速之客束手無策。它們眼睜睜的看著機體免疫的防線被一道掉輕而易舉的摧毀,卻始終愛莫能助。

這天下午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皇甫遲瑞在湍急的河流當中扮演了一個溺水失足者的角色。噅噅的馬鳴聲響從他身後急邃的傳來,皇甫遲瑞狂躁不安的肢體忽的僵在水中。紊亂的神經中樞幫著他目不暇接的梳理著所有有關馬嘶的熟悉記憶,一匹高大威猛的戰馬首先浮現在了他波濤洶湧的腦海。他將信將疑的轉過身來,緊跟著縱橫的兩行老淚宛若兩條蚯蚓那樣爬滿臉頰。靜臥岸邊的馬用自己毛茸茸的兩隻耳朵,輕輕磨蹭著在地上翻身打滾的昭雪。他倆大概都錯把地麵當成了水麵,相互嬉戲的動作還延續著先前在水中的亂成一團。看到馬和昭雪都平安無事,眉開眼笑的皇甫遲瑞在水中朝著岸邊狂奔起來。他曼妙自如的姿勢讓人覺著其腳下踩的不是輕飄飄的河水,而是厚墩墩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