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贔(三)(1 / 2)

養父臨終前的幾個年頭裏,經常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哭訴說:“是我親手取下的盧的馬肝的,至始至終它對我都沒有過怨言。可我這心裏頭,時間隔的越久就越難受。你是不知道,它活著的時候有多聽話……”可能是由於病痛的麻痹,他竟絲毫沒有察覺到那個年紀的我根本無法理解他內心的愧疚。養父躺在從我記事起他一直躺著的木床上,淚水在他渾濁的眼眶裏雨打荷葉般的來回翻動:“我拿著尖利的剜刀站在它的對麵,明晃晃的刀光刺的它很艱難的睜著眼睛。它先是鼻子裏歎著氣的看看我,就低下頭去再沒抬起。那意思很明確,它甘願獻出自己的肝髒。我俯下身子,左手摸著探到它的肝髒位置。說時遲那時快,在它和我都發愣的時候,我右手裏的剜刀已經寒光一閃的紮進了它的腹部。”養父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我猜想當時他左手的反應也是如此。

“剜刀不費吹灰之力就直抵的盧肋下的肝髒,兩虎相爭必有一亡。我的手腕往外一用勁做出了一個剜肉的動作,它的肝髒就像熟了的椰果一樣噗通落地。”養父的身體在他纖毫畢現的講述裏如同吸足了水分的幹草,“砰”的一下直了起來後又彎了下去:“我沒去管肝髒滾到了哪裏,因為的盧已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我趴在它的身上,摟著它的脖子放聲痛哭。它的氣管裏像是塞進了一團棉花那樣氣體進不去也出不來,最糟糕的是它的體溫也在爭分奪秒的下降。我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它,摟著它脖子的胳膊就更加用力了。它的喉嚨裏幹嘔了一聲,身子一挺咽過氣去。我摟著它的胳膊上覺出了有淚水流過,我抬頭看時才知道的盧死不瞑目的眼睛裏淚湧似海。我不知道它的淚水為何而流,可我能猜出它心裏可能是在恨我……”

眼淚像衝垮龍王廟的大水,將養父的聲音湮沒在哭聲裏。站在一旁的老婦人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馬會意,和老婦人一起把養父歪出床邊的身子放回了原處。這具曾經在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肉身,現在摸上去軟綿綿的宛若一隻水母。我們幫著養父蓋好被子後,就掩門出去了。老婦人拉著我的小手快步走出門外,才倚牆嗚嗚哭了起來。我甚為不解,雙手拉著她的右手使勁擺動問:“幹娘啊,你為什麼哭啊?”(養父感恩於老婦人的殷勤照料,讓我認她做了幹娘)老婦人聽我這樣問,慌忙用左手手心抹掉了還在潺潺淌著的眼淚說:“幹娘沒事,幹娘隻是有些想家了。”我對於家更沒什麼概念,仍然不明白她為什麼哭的這樣傷心:“想家就想家嘛,你幹嘛要哭啊?”幹娘別過頭去,看著遠處幾棵擺動的楊柳說:“是風吹的,風把沙粒吹進了幹娘的眼睛裏。”我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覺著她這個說法很有道理。

當年遼主耶律德光得知靠著幽雲十六州的黃河近岸的州縣爆發了瘟疫,為防止瘟疫擴散就命人沿途將其全部燒毀,老婦人所在的村舍也未能幸免。接天的大火呼呼的燒著,養父遇見的那個壯士就把我們父女兩個還有老婦人一同帶著上了路。的盧的屍體則在火光四射中安詳升天,它在另一個我們遲早要去的世界裏等著我們闔家歡聚。脫離了大火的險境後,我們重新回到了黃河岸邊。壯士命令他身後的將士們下馬歇息,老婦人抱著我和養父也跟著他們一起停了下來。的盧的去世深深刺痛了養父的身心,讓他的身體仿佛坍塌的房屋在一瞬間就垮掉了大半。壯士拿著水壺走到躺在地上的養父身邊,和老婦人一起扶著他的頭喂他喝水。養父的咽喉仿佛失去了吞咽的功能,壺裏的水全部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壯士見養父滴水難進,便示意老婦人將他放在地上。養父很配合的平躺了下去,他的身體僵直的如同一具幹屍。壯士站起身來走到一邊,喊過抱著我的老婦人問她:“家你是回不去了,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沒有?”老婦人看了看壯士,又低頭看了看懷裏熟睡的我回答說:“都到現在這步田地了,還談什麼打算不打算的。他們父女二人本來就怪可憐的,現在做父親的又成了那副樣子。我遇見他們也算有緣,就和他們一起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至於以後,隻好聽天由命了。”壯士聽了老婦人的回話,臉麵上也多惆悵。他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將右手伸進衣服的口袋拿出一個錢袋送到老婦人麵前對她說:“這是一千兩銀子,你們拿著過活用吧。”老婦人想要推辭,壯士硬塞給了她:“不為你自己,也為你懷裏抱著的這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