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的病情沒有因為晉國宮廷禦醫的高超醫術而回到春天,他的整個人和靈魂似乎都在那場大火中和的盧馬一起燒成骨灰了。來自精神方麵的摧殘,使得他原本挺拔的身軀在晝夜交替的瞬息經曆了曇花一現的詭秘。我對他記憶越來越清晰的時候,他在我眼裏的形象卻日漸模糊。他臨終前最後幾年的餘光,全部都折射在了錦裘絨毯的病床上。開始的時候,他還能用點頭和搖頭來表示喜怒與否;及至後來,連睜眼閉眼這樣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都成了奢侈。他的那張曾經聲振寰宇的嘴唇,現在終日耷拉著的都是明晃晃的口水。幼時的我和將老的他仿佛年歲相仿的兩個孤兒,都不清楚戰爭的狂風會把我們吹到哪裏去。
心地仁慈的老婦在晉國宮女的幫助下,不辭辛勞的照料著我們父女二人的衣食起居。兩個非親非故的過客,成了她晚年生命裏最重要的寄托。在接連失去丈夫和兒子以後,她似乎又戲劇性的有了一個全新的家庭。那些蠻煙瘴雨的白天黑夜裏,她一邊要耐心安撫有病在身的養父正常飲食,一邊又要細心哄勸哭哭啼啼的我安然睡去。事隔多年當她再次憶起往昔,總要神情款款的對我說:“那時候你和你養父兩個人,活脫是兩個專門折磨人的索命鬼。我剛把這個安頓好,那個又在哭鬧了。當時我是真恨不能自己分成兩半,同時有兩雙手和四條腿。”皺紋在她苦笑著的麵孔上泛起粼光,可我能看出她是真的感知到了幸福。
我們剛到晉國的頭幾個月裏,兒皇帝石敬瑭對養父的病情表現出了出於尋常的關心。不管政務有多繁忙,他每日一早必定會領著禦醫前來我們居住的宮殿,診治養父的病症。看他臉上誠惶誠恐的表情,好似比自己得病還要令其屏氣凝神。每回石敬瑭來,他的人未進門,肚子倒是提前擠了進來。跟著肚子擠進來的是他憨聲憨氣的嗓音:“老婦人啊,朕又領著禦醫來看你們了,小昭雪和她父親都還好吧?”老婦人見是皇帝來了,倒頭便拜。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高高在上的皇權始終都是籠罩她心底的烏雲。石敬瑭健步上前扶起老婦人,一臉隨和的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後沒人的時候就別窮講究了。昭雪的父親今天有沒有好一些?”
老婦人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對皇上的發問需要用怎樣的語氣作答:“哦……還和昨天一個樣子,喂進嘴裏的湯藥也被他給吐出來了。”石敬瑭的臉麵如同變色龍般的鐵青了起來,說話的語氣也正顏厲色了:“哎,那怎麼行,不吃藥病怎麼會好呢?禦醫,你快去把把脈什麼的,看看到底得的是什麼情況?”他身後像是兩條狗尾巴似的禦醫,弓腰駝背的踱了進來。我不知道耶律明在給石敬瑭的信中都提到了什麼,讓他對無家可歸的我們如此巴結順從。但就信所產生的立竿見影的效果不難推知,那個叫耶律明的壯士也非等閑之輩。既然他能在千裏之外玩弄石敬瑭於鼓掌之中,隻能說明要麼他和石敬瑭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要麼石敬瑭確實是個好人。可正常來說,前一種的可能性還是要大一些。
數月後的一天早晨,石敬瑭突然中斷了對我們的造訪。他好似人間蒸發般的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匿的蹤跡全無,這反而讓我們一時間難以適應。老婦人抱著我在門前左等右等,眼看日上三竿就是不見石敬瑭的蹤影。午飯快要開始的時候,經常前來的那個禦醫才提著藥箱慌裏慌張的趕了來。他門也不及進來,便立在門口喘著氣說:“大事不好了,主上病倒了,往後可能都來不了……”老婦人以為自己聽錯了,便湊近禦醫的身前問他:“你是說皇上他……怎麼可能,昨天不是還好好的麼?”禦醫的氣還沒喘夠,他用左手扶著門框說:“誰不說呢?昨晚上主上接到前方發來的戰報說,主上的兩位皇子都在平定地方叛亂中英勇戰死了。哎,白發人送黑發人,擱誰身上不難過?”
老婦人聽清了事情的原委,久久呆若木雞。雖然此事和她壓根兒扯不上關係,可當聽說石敬瑭的兩個兒子都被亂軍砍死,悲情還是溢於言表:“那……那皇上他……有幾個兒子啊?”傳宗接代的觀念在老婦人的潛意識裏根深蒂固,她所能想到最大的欣慰就是石敬瑭還有第三個兒子。禦醫想也沒想,接口答道:“就兩個,都戰死了,這下晉國可麻煩了。”禦醫似乎一夜歇夠了腳,提好藥箱看看屋裏躺在床上的養父說:“我得先去主上的寢宮待命了,我們都要隨時等候著主上的召喚,近期之內可能沒時間過來了。皇甫先生他也沒什麼大病,就是由於悲傷過度刺激到了腦內的經脈,喝些草藥好好調理便是。”他也沒問我們還有沒有草藥了,說完話轉身就消失在了迭床架屋的宮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