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趙九重,今天是我離開昭雪的第三十三天。時令已近晚秋,霜露把天地萬物都點綴上了縞素。我心裏又何嚐不是這樣?距離昭雪越遠,她在我腦海中的模樣反而愈加清晰。透過視網膜外的層層霜華,我確信看到了昭雪在霧靄中起舞翩翩的颯爽英姿。她像是一隻火中的鳳凰,舉手投足間盡顯富麗堂皇儀態萬千。我伸出瑟瑟發抖的雙手,企圖要去觸摸她香豔雍容的裙裾。她並無反抗,而是一句句淒婉的喊著:“香孩兒,香孩兒,救我……”她話未喊完,身子就陷進了沼澤一般的冰雪漩渦之中。我絕望的站在漩渦的邊上,想跳進去把她拉上來,腿腳卻不聽使喚,半寸動彈不得。
眼看著冰雪漩渦已經漲到了她的下巴處,我“啊”的大叫一聲,終於縱身跳了進去。刺骨的冰冷如同錐子般的紮在我身上的每一個器官,我顧不得難忍的疼痛,雙手鐵鉗一般死死拉住昭雪。昭雪伸出比冰淩還要寒冷百倍的右手抓住我的右手,雙眼宛若一扇木門般的“吱”的一聲閉了上。我抓住她的裏麵仿佛沒有骨頭的右手,使勁往漩渦邊上拉拽。迅速旋轉的冰雪一點點的吞噬了昭雪的身體,我抓住的那隻右手也未能幸免。“昭雪!”我用雙手在嘴邊支成了喇叭形狀,對著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昭雪大聲喊叫。
“媽的,叫什麼叫啊。大半夜的,你想嚇死我們啊?”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的不是昭雪的回應,而是一聲粗重的辱罵。我躺在潮濕的冰冷的屋簷下,像是傷口撕裂般的睜開苦澀的雙眼。一身泥濘的中年漢子,半躺在我的身邊。我看了他良久,心裏才知剛才自己是在做夢。坐在地上似乎要起身來的中年漢子見我不聲言語隻是看他,便又罵罵咧咧的踹了我一腳:“看什麼看,再看大爺我把你的眼珠子給挖出來!”他說著伸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彎成舌頭狀,作出一副欲要挖取我雙眼的手勢。頓時我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騰空站了起來,指著仍然坐在地上的中年漢子說:“不要欺人太甚,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
中年漢子也來了興致,他懶洋洋的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說:“吆喝,臭小子,大爺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跟我玩狠的,你他媽的也不打聽打聽這方圓百裏大爺我怕過誰?!”他最後這句著重的加強了語氣,並且伸出打手提起了我的衣領。從他提起我衣領的力度可以看出,這個中年漢子確實有著渾身蠻勁兒。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幾次,想起上次的教訓,決定賠禮道歉。於是,我先鬆弛下了因為發力而僵硬的身子,握拳賠笑說:“這位大爺,您多多包涵。在下趙九重是外地人,不懂這裏的規矩。冒犯之處,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
中年漢子見我一臉的誠意,又是半夜三更,便放下我的衣領說:“就是嘛,年輕人出來混別那麼囂張。今兒個碰見我算你走運,隨便換成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包你吃不了兜著走。”中年漢子嘴裏說著,放開我衣領的右手指著屋簷下麵躺在地上睡熟的另外幾個人。我看到他們身上蓋的都是破草席,知道他們可能都是這一帶的乞丐。盡管條件簡陋到了極致,他們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仿佛屋簷外嘩啦嘩啦下著的大雨和他們並沒有什麼幹係。中年漢子充新躺到自己的草席上準備再次入睡,我也坐下來抱拳問漢子:“敢問英雄大名,好讓趙九重也沾些福氣。”
中年漢子聽我這麼說,手按著胸口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什麼英雄不英雄的,還沾福氣?哈哈哈,都是一幫窮苦人,甭整那些個沒用的。嗯,還真別說啊,你這小夥子嘴倒挺會說話的。我有個屁大名啊,不過是亂世偷生的一條癩皮狗罷了。”中年把雙手當作枕頭,枕在碩大的腦袋下麵仰頭看著我。昏暗的夜色照在他的那張刻滿歲月憂傷的臉龐上,臉龐上的濃眉密須清晰可辨。我也就地躺在了他的身邊,仰麵抬頭望著屋簷琉璃瓦上滑落下來的雨水。冷風不時的把雨水刮進屋簷下來,雨水又星星點點的濺到我們身上來。時間靜止不動了,我們也都仿佛麻木了一般不聞不問。
“年輕人既不是本地人,是從哪裏來的啊?”中年漢子閉著眼睛問我,他的呼吸聲粗重而有力。我向他那邊歪了歪腦袋,見他不睜眼睛,意識裏猶豫著要不要回答他的時候,嘴唇卻已經張開了:“哦,我原是洛陽人士,後來流落到開封府城。”中年漢子聽我這麼說,眼睛睜開來看看我:“哦。到了都城之內,因何又跑到我們這裏來啊?鄴都這種鬼地方,帶著好沒意思。”我撅了撅嘴,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兵隨將令草隨風,走一步算一步嘍。”中年漢子深表讚同的“嗯”了一聲便不再問話,想來他是睡去了。我也閉上了眼睛,希望用一場酣暢淋漓的睡眠來洗除滿身心的匱乏。然而眼皮子裏卻像是有根火柴棒撐著似的,反來複去的怎麼也睡不著,我努力的閉著眼睛聽到中年漢子翻身的聲響,估計著他也是未能成眠,就開口輕聲問:“喂,還沒請教你叫什麼呢?”中年漢子遲疑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子來,看著我問:“你是在和我說話,還是自己說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