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上百度“李笠”,結果有兩位人物。一位是當代詩人、翻譯家,一九六一年出生,尤以翻譯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聞名;另一位則是生活在民國時代的學者,詩人李笠出生的第二年,他已離世。
可惜,在當今這個年代,不管是詩人還是學者,都不是文壇學界引人注目的明星。尤其生活在民國的學者,早淡出人們的視野。沈建中為著名學者施蟄存編輯《北山談藝錄續編》的時候,施先生特地拿出李笠《蟄存詞長饋虎肉詩以謝之》一詩手稿,交代要收在書中。他在《憶雁公贈詩》中說:“雁公為一代學問家,老人辭世已多年,如今卻鮮為青年學人所提及,故檢出雁公昔年贈餘墨跡,重溫舊誼,並供刊布,聊表懷念之忱。”
李笠,字雁晴,一八九四年一月生,浙江瑞安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與施蟄存同在廈門大學任教。時逢戰亂,廈門大學內遷至福建長汀。一日,施蟄存授課後閑步市集,遇有虎肉出售,便購得一臠,煮熟後盛了一碗送給李笠品嚐,並附《汀州市上得虎肉自烹之以一臠餉李雁晴媵以小詩》:“乙威遽失葭中勢,九沸翻成席上珍。遣與一臠堪左截,槐齋食譜門尖新。”過一日,李笠回贈一詩以謝,《蟄存詞長饋虎肉詩以謝之》:“腥風昨夜襲行廚,別館驚逢席上腴。理疾但教嚐一臠,(餘患胃疾,屢思食虎肉,未果。)假威誰複問群孤。斑摧匕箸歡捫腹,色變笑談怕捋須。多謝愚山相饋贈,助吾詩思益吾迂。”
而我了解李笠,始於張秀民著《中國印刷史》。一九八四年,七十七歲的張秀民曆經數十寒暑,終於完成《中國印刷史》。是書序言中,談及李笠對他的影響:“初,餘在廈門大學肄業時,受瑞安李笠(雁晴)先生的啟發,對圖書目錄學發生興趣。隻要不上課,就進圖書館(集美樓)書庫,自由閱覽圖書。發表過兩篇有關版本目錄的文章,由李師寄交給當時北平圖書館徐水袁同禮(守和)副館長,袁先生看可以後,即由館方名義來信謂:‘新館落成(今文津街北京圖書館)需人,望速來。’於是未及行畢業禮,就到館,時為一九三一年七月初。”當時,北平圖書館不僅發揮了一個公共圖書館的職能,而且致力於辦成一個學術研究機構,聘請謝國楨、劉節、向達、趙萬裏、賀昌群、孫楷第等人從事各種研究。“在這種濃厚的學術空氣中,自然受到熏陶切磋之益,也堅定了寫印刷史的決心”。我素有收集“書之書”的嗜好,張秀民的一席話使我對這位鄉前輩產生了興趣,並搜得所著《定本墨子間詁校補》《三訂國學用書撰要》《文學概論講義》,甚為寶之。
李笠出身貧寒,幼年喪母,九歲才上小學,靠親戚資助讀了中學。因“無力備置課本,則手自繕寫,雖巨帙之西文通史及附圖表之理化生物,並摘其都凡,識其要旨”。中學畢業後,一邊在家塾教書,一邊刻苦自學。所以,被稱為自學成才的學者。十一二歲的時候,李笠曾聽過孫詒讓的演講,後又有緣入玉海樓,得讀孫氏藏書及手稿,學業大進。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商務印書館初版《定本墨子間詁校補》即是讀孫詒讓《墨子間詁》所得,是書敘提到“私淑孫氏”這一層關係:“笠丱年受書,便私淑孫氏,甲寅之歲,初讀《墨子間詁》,輒為舉正數字。辛酉春月,館邑之南鄙,索居無聊,取定本間詁,與聚珍本畢刻本對勘,互有不合,定本之挩偽尤多。……盡校書掃葉之功,伸大儲未竟之緒。”楊樹達為同年出版的《史記訂補》作序亦談及李笠嚐讀玉海樓藏書,“往者杭縣友人馬君夷初語餘,瑞安有績學士李君雁晴,盡讀其鄉前輩孫氏仲容玉海樓藏書,專治太史公百三十篇,卓有心得,餘心識之”。
但對於“私淑孫氏”“盡讀玉海樓藏書”之說,卻曾遭非議。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七日,有讀者投書《甌海公報》,就此鄙視李笠沽名釣譽,並說李笠結交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才得大學教習之位。張宋廎和錦湖老漁(據考此人為與李笠並稱“瑞安十大才子”之一的宋慈抱)聞訊先後投入辯論。張宋廎力挺李笠:“李固捧孫,在於闡述其學說,實非援孫以揚己,至於外人誤會,以李為孫之弟子,或以其崇孫之故。吾曾見李作《籀廎學會宣言書》,有‘學不傳弟子’之語,是尤足證李無對人自稱為孫氏弟子之鐵證也。”一九二四年,李笠與周予同、宋慈抱、李孟楚、伍叔儻、梅冷生等二十人發起籀廎學會,倡議整理籀廎遺著、設立籀廎圖書館。錦湖老漁讚同張宋廎的說法,卻又透露自己撰《書籀廎遺文後》曾引起李笠的不滿,借錦湖老漁之口說:“《書籀廎遺文後》以討論學術之善意,與彼忠告,何雁晴於他人之是者苛加備責,於一己之非者曲為回護,其心術邪正可知,其言論是非,豈足辯哉!”
其實,一九二四年底李笠受聘廣東大學中文係教授是由易培基、陳鍾凡推薦。當時,李笠《墨辨止義辨》《國學用書概要》等論文刊載於《東方雜誌》後,受到了學界關注。一九二五年暑假後,李笠轉任於中州大學。一九二八年,又流轉於廈門大學。張秀民即是李笠此時的學生。李笠授以《漢書·藝文誌》,張秀民由此發生對目錄版本學的興趣。一九三〇年,李笠赴武漢大學任教,與朱東潤同事。《朱東潤自傳》中提及伍叔儻、朱維之、夏承燾、王季思等多位溫州人,對李笠的印象最好。他說,李笠“自學出身,長於目錄、校勘這套學問。對於我的幫助很大。我為了準備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講稿,首先要搞資料。因此不斷地向任戇忱、李雁晴這兩位請教。任先生主要是搞版本的,李先生卻更注重實用,因此對我的幫助更大。雁晴說‘隻要是必需的,無論書價多貴,就得買下。要是版本沒有特別價值,那麼鉛印本、石印本都不妨收進。’我的餘款有限,所以就跟著雁晴走”。那時候,武漢大學教師常在武昌舊書店走動的,第一是任戇忱,第二是李笠,第三是陳登恪,第四是朱東潤。朱東潤視李笠為“益友”,保持了終身友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伍叔儻推薦朱東潤出任山東大學中文係主任,朱東潤曾邀請李笠同往。朱東潤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出任複旦大學中文係主任,把李笠從南開大學調來以充實語言教研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