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爸媽隻叫他奧斯卡——沒法子,爸爸叫克勞德,你不能一呼兩答應。
當爸爸的克勞德是個老實巴交小本經營的店主,祖輩往上算,找不到書香門第氣息。太太路易絲當初倒是個歌手,守著寡,嫁了他,算給家裏提供點文藝亮色。所以他偶爾也盼望兒子能繼承些歌喉和斯文氣,哪怕在雜貨鋪裏繼續掌持門戶,至少出門時看懷表、吃飯時動刀叉,也像個上等人。如是,小奧斯卡-克勞德·莫奈最初看見的街景和天空,就是巴黎。
19世紀40年代的巴黎,並非我們如今所想象的風流倜儻,並沒有那些撐陽傘的仕女,提三層裙擺在林蔭大道談論歌劇和時裝。半個世紀前的大革命,延續二十六年的戰亂,1815年拿破侖被放逐了又回來鬧了百日王朝,直到滑鐵盧之後,法國才安定下來。
到1830年,又經了七月革命。巴黎的街壘上到處有戰鬥的痕跡,窄巷裏還有當年的街壘。1823年之後,巴黎的建築裏摻進了鋼鐵和玻璃,用於拱廊的營造,但不算時興。那時的巴黎,還是座偉大但陰暗的石頭城市,是小奧斯卡最初的記憶。
直到他五歲那年。
1845年,全世界詩人作家劇作家畫家依然趨之若鶩往巴黎奔跑,但當爸爸的克勞德逆向行駛,帶全家離開巴黎,往北搬去,落戶勒阿弗爾。顯然,老莫奈不在意住在巴黎還是外省,隻關心他的雜貨鋪。那年,老爸生意大壞,好在小奧斯卡有個姑姑,嫁在北部諾曼底的勒阿弗爾,姑父雅克·勒卡德——也就是老莫奈的妹夫了——這時願意施援手。於是莫奈一家北遷,去了勒阿弗爾。老爸沒忘了一路告誡小奧斯卡:你要繼承家族的偉大生意——雜貨鋪!
而小奧斯卡眼裏看到的,卻是與巴黎截然不同的世界。
泥土、森林、果園、樹籬、海岬,以及天空和海洋。你可以想象,從石頭之城巴黎初次來到勒阿弗爾的小奧斯卡,一定瞠目結舌。
晴天時,勒阿弗爾的陽光甜濃到可以飲用,鋪陳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海岬的折缺和陰影、綠樹的起伏和線條,最後,還有在諾曼底陽光下,蔚藍的、深藍的、淺紫的、深綠的、淺綠的、灰色的、白銀色的海洋。那時,小奧斯卡當然不知道,這片海灘將成為他此後漫長人生裏的主題畫麵——順便,成為這個星球美術史上,被最為忠實、細膩、變幻無方記錄下的一片風景。
1883年,即小奧斯卡43歲那年——那時,他已經是我們所知的克勞德·莫奈了——法國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說家莫泊桑的名小說《我的叔叔於勒》發表,其間描述過勒阿弗爾的風俗和景色。
這是法國北部最著名的港口之一,有許多船隻日夜不停開往英國、北海和美洲;在那個小說中描述了一個勒阿弗爾的市民家庭,如何對一個遠走異鄉的親戚抱以“發財回來讓我們過好日子”的指望,又如何在發現親戚窮困潦倒時流露小市民本色,對其故作不識……
但除卻這些,勒阿弗爾依然是個美麗的海濱城市:有直伸海中的棧橋,有在遊船上販賣牡蠣給旅行者的小販。而且,莫泊桑在諷刺之餘,還是做了一筆美麗的景色描寫:
“在我們眼前的水平線上,天邊遠處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陰影從海裏鑽出來。那就是哲爾賽島了。”
莫奈一家住得離海不遠。小奧斯卡常去海邊,看這些紫色的陰影,看到海洋和天空,聽到風和海的聲音——很多年後,這是印象派音樂家德彪西最酷愛的主題——這一切,構成了小奧斯卡新的童年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