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喜劇出現了:外界呈請皇帝路易·拿破侖,“落選作品如是之多,開個落選作品沙龍,讓大家看看落選作品是何模樣,如何”?當然,理由很充分,“讓大眾來判斷好壞吧”!皇帝恩準,於是“1863年落選者沙龍”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觀者如堵,比正經沙龍還熱鬧:民眾初來,是抱著“看看那幫家夥畫了些什麼淘氣畫兒”的心態。但卻不料,成全了馬奈。
馬奈在這次沙龍上,展出了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為了此畫,他曾經全家總動員:兄弟古斯塔夫·馬奈、小舅子費迪南·倫霍夫一起上陣,這二位少爺加一位裸女,就構成了震驚法國的圖景——很多年後,許多人依然誤解,認為那位裸女的原型是馬奈用慣的模特維多利娜·默朗,可實際上,那姑娘的臉生得像默朗,身段卻來自馬奈太太蘇珊·倫霍夫。
這幅畫引發的轟動,大半來自其爭議:畫的前景處,戶外草地,兩個全副裝束的男人,一個裸女。對比之強烈令人震驚。此前看慣裸女畫的評論家,到此也不免暴怒,恨不能揪出馬奈,拷問他的人品:“這畫簡直道德淪喪!”連拿破侖三世看了都光火,大叫“淫亂!”後悔居然開了落選者沙龍,給這畫兒麵世的機會。
藝術評論家們則從細節角度,紛紛支持皇帝的想法:此畫粗疏不堪,用色彩造型而非線條,把傳統的厚塗法棄之不顧,簡直是二度平麵——說簡單點,這他媽就是一堆形狀和色塊嘛!
但實際上,馬奈這畫看似離經叛道,其畫的靈感來源卻甚為古典——其構圖想法,來自喬爾喬內的《暴風雨》、提香的《田園音樂會》,而人物造型,則全來自拉斐爾設計,萊蒙特完成的《帕裏斯的判決》。而其筆觸,則與他先前《杜伊勒裏音樂會》遙相呼應。官方輿論理所當然地順應皇帝,對馬奈大肆抨擊。但觀眾並不全是瞎子和跟風者。記者阿斯特呂克寫道:
“馬奈!他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人物中的一個,他的天才有驚人的決定性的一麵;有一些反映了他的天性的尖銳的、嚴肅的與有力的某些東西,尤其是對強烈的印象的敏感。”
而一向喜歡跟藝術家們混一起的大作家埃米爾·左拉,評論得更抒情些:
“這畫結構如此穩定……背景如此光鮮又如此堅實……這廣闊的集合,氛圍飽滿……充滿了自然與簡潔……”
於是,馬奈在左手謾罵、右手讚美聲裏,成為庫爾貝之後,又一麵年輕人向慕的旗幟,是破空而起的大星。時代之輪,開始動蕩起來。
2、戶外作畫
1863年底,莫奈和巴齊耶跑去了楓丹白露森林邊緣,畫那裏的橡樹和石頭。他幾乎從此拋棄了畫室,日日在此流連。不久,雷諾阿和西斯萊作別了格萊爾畫室,跑來與他倆紮堆。馬奈的成功給了他們信心:不必去在意細部、陰影、對比,用快速筆觸,在戶外完成一切。
他們不是第一撥在戶外作畫的人。1857年,巴比鬆畫派的杜比尼就開著一艘小船——他命名為“博坦”——浮河作畫。同樣的年份,布丹在諾曼底海岸吹著海風作畫。但是,他們多少脫不了前輩套路,總得留一些工作在畫室裏完成,而無法完全在戶外,從頭到尾完成一整幅畫。
對莫奈來說,他的問題已非鉛筆、水彩、色粉的選擇,他也不願意在戶外畫出草圖,再跑回畫室細行加工。他接受了容金德的指導,重新看清了世界的色彩;他一直被布丹鼓勵,說“當場完成的畫最有力量”,而他走得更遠:
他要急速地表現自然的某個瞬間,離開畫室那些明暗遮擋的光線,帶著小幅畫布和油彩管,來到陽光下繪畫。隻要當場完成,哪怕如馬奈那樣,承受“這幅畫沒畫完吧”的質疑。莫奈不相信一切既定規則。他學習了庫爾貝、柯羅、布丹、容金德,但又不全然相信他們。他最後相信的,隻有自己的眼睛:
“依據個人的印象,而非借用普遍感受的規則,來完成繪畫。”
這是他的理想。
1861年,他完成過《畫室一角》,那是幅精致和諧的油畫。1862年,《獵人的勳章》,他對色彩的和諧有了進一步體會。但他沒到此為止。
他需要更多的戶外光線。他在自然裏行走,看見橡樹、行雲、河水與風,以及無時無刻不讓他目眩的陽光。這些不是安格爾一派要求“去美化現實”的事物,而是戶外陽光製造了完美景色。他信心十足:
“一個人能夠畫出他所見到和了解的東西,靠觀察和思考來活下去。”
因為,一如他對巴齊耶感歎的:
“我每天都發現越來越多美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