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三淡四地遞話之後,莫奈隻好讓卡米耶留在巴黎——這本無妨,但是卡米耶這會兒懷孕了。1867年7月,卡米耶給莫奈生了第一個兒子——小讓·莫奈,可他都沒錢去看母子倆。
巴齊耶的義氣深重,可是沒打動上頭。1867年的沙龍,連續兩年有畫作出展的莫奈落選了——實際上,還非隻他一人。1867年正逢巴黎世博會,官方決定整飭整飭:有外賓,得謹慎,不能讓花裏胡哨的新派藝術家,喪了法國的體麵。所以不隻是莫奈,庫爾貝、馬奈、西斯萊、畢沙羅這些老老小小的憤怒青年,集體落選沙龍。
庫爾貝和馬奈境況尚可:他們已經有了聲名,哪怕沙龍不管,他們還是可以自力更生;開個私人展覽,也不愁沒人捧場——何況馬奈家底子殷實,王孫公子,落魄了也夠瀟灑。可是對格萊爾四人組——莫奈、雷諾阿、巴齊耶、西斯萊——而言,這情況煞是艱難。沙龍也罷,落選者沙龍也罷,他們總得恭逢其會,跟個大集市大舞台,才能展出自己的作品,賣出價錢去。這一落選,日子怎麼過?
尤其是莫奈。他剛獲得了成功,理應獲得上升的路徑,卻被命運一下關死。他理該比誰都清楚,公眾的趣味變幻無常。“青年天才畫家”?這個詞靠不住。年輕是最經不住時光的,彈指即老;過來三五年,新的趣味浮現後,他就會變成“前天才青年畫家”了。
但莫奈已經發了癡。畫過了《花園中的女人》後,他找到了光線的感覺;完成了《聖阿德雷斯的花園》後,他已經忍受不了單調的色彩了。對那幅曾帶給他聲名的《卡米耶》,他如今的想法卻是:
“《卡米耶》這畫,顏色太黯淡了!”
不隻是《卡米耶》,當世的一切畫,他都開始嫌淡嫌粗,無法與他每天目睹的自然相比。他進入了一種光明的境界,目醉神迷,忘記了其他的一切。1867年,他在巴黎待的時間,總和雷諾阿一起在盧浮宮的一處陽台作畫,著名的《公主花園》就是那時畫成。
那恰好是市政官奧斯曼男爵大興土木、翻修巴黎的時節,所以,莫奈的畫在多年後,被認為“記錄了奧斯曼時代的巴黎”——當然,1867年,這畫還賣不出大錢就是了。
為了躲債,莫奈也會待在諾曼底。他寫給巴齊耶的信裏提到以下句子:“我在家蹲了15天……我為我的每一筆作畫而高興……我有二十來幅好畫進行中:海景啦,花園啦……”但這些都無法兌現為鈔票。1868年,他給巴齊耶寫信,提到“我被從旅館裏趕出來了”。他在巴黎無處可去,於是“我將到勒阿弗爾去,看能否從愛好我藝術的人那裏得到些幫助”。他甚至起了跳河自殺的念頭,雖然隻是一瞬間而已。
1867年秋天後,情況略好:勒阿弗爾的船東高迪貝先生出手幫忙,作為回報,莫奈為高迪貝夫人畫了像。稍微寬裕些,他又高興了。他給巴齊耶寫信:
“我被我所愛的一切包圍著。我在露天裏度日……海船,漁夫……然後是陽光,我親愛的朋友,還有我美好的小家庭……多謝勒阿弗爾那位先生的幫助,我過著最寧靜的生活,而且希望一生都如此度過。”
令人震驚的是,在這一切困境裏,莫奈從來沒有考慮過對命運投降。他甚至把自殺都列到了計劃裏,但就是不願意畫些違背心誌的事物。庫爾貝有那句著名宣言——“我希望永遠用我的藝術維持我的生計,一絲一毫也不偏離我的原則,一時一刻也不違背我的良心,一分一寸也不畫僅僅為了取悅於人、易於出售的東西”——莫奈沒說過類似的話,他隻是倔強地活著,繪畫,用行動兌現了庫爾貝那句話的精神。1868年,因為眼睛問題,他的戶外操作減少了,開始畫些室內的事物。為了感謝巴齊耶長久以來的支持,他給巴齊耶畫了幅肖像——迄今為止,這依然被認為是巴齊耶最可靠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