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成了他之後的標誌性保留節目:聯畫。在這堆麥垛畫裏,你可以看到同一個角度下不同季節、天氣、光照之下,一個麥垛的無數形象。秋天的麥垛灰黃泛綠,夏末的麥垛橙紅透紫。在麥垛尖與陽光交接的所在,紫、黃、黑、紅、綠以極細短的筆觸交替出現。
而在麥垛腳邊,橙紅色的陽光、青綠色的陰影、麥垛邊緣被照到泛白的亮處,又在交替玩捉迷藏。1889年,他和與他同歲的羅丹聯手,在喬治·帕蒂陳列館裏,組織了個單獨展覽。他把25年來所畫的一切都展了出來,包括已經開始創作的聯畫,令公眾大為傾倒。1891年,丟朗-呂厄畫廊裏展出了15幅聯畫,大受歡迎,價格都數以千法郎計。
現在,莫奈是個有銷路的畫家了。
從麥垛處得來的靈感,被莫奈灑遍各地。他的眼睛轉向了吉維尼村附近,艾泊特河的白楊樹。修長秀雅的白楊與矮胖結實的麥垛顯然不同,而且白楊臨水,水中倒影、雲與天空,又是莫奈最喜歡描繪的東西。很多年後,這些白楊所代表的“抽象印象”,被學者認為是20世紀抽象主義的先聲。
真正讓莫奈的聯畫成為傳奇的,是他的魯昂教堂大聯畫。
1892年,莫奈去魯昂處理一件家事,見了魯昂大教堂——12世紀始建,13世紀遇火重建,16世紀累次加工終於完成,18世紀又修複過的著名哥特式教堂。此前,透納、柯羅、布丹、容金德、畢沙羅,都畫過此教堂,但著眼點相去不遠:巍峨高聳的教堂,那色彩單一的中央大門、門左的聖羅曼塔樓、門右的波爾塔樓、三角楣、拱廊、拱肋、精細美妙的長廊,與周遭景色一起,鮮明清晰地屹立著。
可是在莫奈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裏看來,不是這麼回事。他看不到色彩單調的石頭,而是諾曼底變幻天空之下,陽光與雨霧落在石頭上,營造的那些微妙的色彩。他決定以魯昂教堂為模特,開始作聯畫。
當然,如你所知:魯昂教堂比麥垛和白楊,難畫得多。
先是1892年2月至4月,隨後是1893年,莫奈分兩次,為魯昂大教堂繪製了三十多幅畫。他是從三個不同的位置畫的。首先,他在教堂正對麵一家襯衫店裏畫,商店裏工人來往,他沒法工作,於是又去了一家時裝店二樓試衣間。顧客抱怨不休,莫奈也隻好找了扇屏風,讓屏風兩邊可以各安其所,你試衣,我畫畫。1893年,他又換了個所在。你很容易看得出區別。比如,《棕色的和諧》一畫,一望而知是陰天下午、光線晦暗。灰色的天空下,赭石色的教堂,灰色的大鍾中央黃褐,周圍卻是藍與灰的交融。中央三大門幽深黑暗,垂老的木門望其顏色可知。但饒是灰暗至此,彩繪玻璃窗上的薔薇花飾依然明亮著。而在另一幅《魯昂大教堂》裏,晴天夕陽製造的黃色與淺玫瑰色被藍色陰影遮得若有若無,在三角楣處,陽光的暗影卻極分明。妙在莫奈的筆觸已不再是當年被人指摘的粗糙,而是一種柔軟至於黏稠的粗糙。古斯塔夫·熱弗魯瓦寫道:
“魯昂大教堂的巨大身影聳立於大地之上,同時又仿佛消失、蒸騰於清晨的淡藍色薄霧中;各雕塑作品的細節、各蜿蜒曲折的裝飾以及各個空隙和凸起部分,在白天的時候會變得很清晰;黝黑的門洞宛如海洋中的‘波穀’,牆壁上的石塊明顯留有時光流逝的印跡,如今在陽光、苔蘚和地衣的映襯下變成了金黃色和青綠色;建築物底部在暗影的包圍之下,頂部則被正在消失的夕陽餘暉染成了玫瑰色;這是一首對古老教堂所占空間抒發的絕唱……這是自然之力和人類創造之間的一次巧遇及其相互作用的產物。”
莫奈的好朋友、多年之後成為法國總理的喬治·克裏蒙梭則說:
“灰暗的物體,其本身因陽光的照射而獲得生命,獲得給人們的感官以印象的能力。但這種圍在物體表麵、深入其內部、反射至外部空間的光波,始終處於雜亂無章的狀態:有時如高聳入雲的‘波濤’,有時如風平浪靜的‘水花’,有時則像是一場‘急風暴雨’。物體正是依靠這種‘有生命’粒子的狂放不羈才得以顯現出來,我們也正因為這種狂放不羈才可以看見物體,同時物體也正是因此才得以顯出其確實存在;那麼一件東西在光的照射下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是我們現在必須弄清楚的,是畫家所要闡明的,也就是通過畫家之手來進行化解和重新組合。”
莫奈自己的痛苦,卻甚少有人明白。在給艾裏絲·霍舍戴的信裏,他寫道:
“我每天都會有一些頭天未曾見到的新發現;於是趕緊將其補上,但同時我也會失去一些東西。就這樣,我在做常人難以辦到的事……我已殫精竭慮,幾乎要垮掉了。一天夜裏,我的噩夢一個接著一個;我夢見,教堂不知怎麼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其顏色好像變成了藍色,但很快又變成玫瑰色,最後竟又變成了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