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新時代(2)(2 / 2)

當時的一派觀點認為,莫奈的選材頗有意味——穀堆象征著法國土壤的肥沃,又向當年米勒們那一代農民畫家致敬;魯昂大教堂是哥特式建築的範例,是法國曆史和文明的凝縮;楊樹嘛,那一定是法國民主的象征……另一派則咬定這是謬論:莫奈以同一個事物為對象反複作畫,恰好證明他不在乎事物本身,而在乎光的變化:他隻想草地、山巒、穀堆和大教堂,成為了太陽、空氣與天空的一部分。

後一種說法,確實有其道理:在莫奈筆下,魯昂大教堂的輪廓沒有石頭的硬朗,而是畫筆塗刷、模糊斑斕的色彩,陽光給石頭鋪上了濃稠鮮豔的霧靄。他用色彩和光線已經出神入化,足以製造強烈的實物感——即是說,他的畫給人濃烈的感官刺激,讓人覺得穀堆、石頭和其上的陽光,都伸手可觸,甚至有能讓人嗅與嚐的味道。或者說,莫奈的畫已經不隻追求光線與色彩,他在追求一整個完整的、呼之欲出的濃烈體驗。所以1895年,批評家布勞內爾寫到:

“莫奈的藝術,已經成為了自然本身。”

而我們馬上將要知道:他如何以自然為畫布,創作自己的藝術。

克裏蒙梭提要求,請國家買下莫奈的魯昂大教堂係列聯畫——1892年,雷諾阿的《彈鋼琴的少女》都被法國政府收購了,意味著官方認可了印象派畫家,那麼,對莫奈怎可厚此薄彼?政府沒搭茬,但其他收藏家手腳頗快:弗朗索瓦·德波跟莫奈買了一幅,並連同其他收藏一起捐贈給了魯昂博物館。藝術保護人的伊薩克·德·卡蒙多伯爵,卻在1894年跟莫奈買了四幅,捐給國家了。

國家是否承認無所謂,莫奈至少有錢拾掇他的蓮園了。

3、吉維尼的蓮園

1890年底,莫奈經濟略有寬裕,在吉維尼多置了些地,連房帶院買了下來。1892年,他跟艾裏絲·霍舍戴結了婚,同時開始建起溫室花園來,栽種花木。1893年2月,一邊為魯昂大教堂的事兒焦心,一邊買了住宅附近的一片地,引來河水,開掘池塘——這事頗不容易,因為掘河引水,得當局同意。而他總不能跑去對當局說他掘河水,是為了“讓水上花園賞心悅目、為了給繪畫提供素材”吧?

末了,這池子還是引水而成了:流經他住處旁的艾泊特河的一條支流,被他改道了數百米,形成了一個不規則橢圓的池子。

這個美術史上最著名的池子,與莫奈餐廳裏滿壁的日本浮世繪風格肖似。似乎還嫌不過癮,不夠日式風情,他在水上,特意修了座日式拱橋。橋漆為綠色,跨越池塘;水菖蒲、百子蓮、杜鵑花科的觀賞植物和繡球花環池而居,柳樹和紫藤懸垂水麵,讓水的色調更趨深藍。而水麵上,也就是舞台的主角位置,漂浮著粉紅色的睡蓮。

——就像玩遊戲、演話劇時,設置一個日式花園舞台似的;隻是,莫奈這是玩兒真的。

直到1895年,莫奈才畫了第一張池塘和日本橋的花。從1898年起,他又畫了些同一題材不同版本的方形畫,1900年底,丟朗-呂厄的畫廊裏展出了莫奈的13幅睡蓮的聯作,悉乃1899至1900年創作。睡蓮浮水,延綿不絕;日式拱橋,青綠覆蓋;池岸藍綠,天色紅黃。那時節,莫奈已到花甲,荷包充裕,已經不必再賣畫了——實際上,進入20世紀後,他沒再賣過畫。

1901年,莫奈快從畫家變成園藝匠了:在池塘延伸處,他又置了塊地,池塘麵積擴大三倍。他在池邊栽上竹子和日本櫻樹,好像怕自己的庭院還不夠日式。1903年至1909年,以睡蓮池塘為題材的畫重新出現,但那時節,睡蓮圖尚可分清前景、延伸和周圍景致。可是1904年後,莫奈對睡蓮已經徹底著迷:整幅畫麵都隻是水麵,以及漂浮其上的華麗睡蓮。

經曆過漫長的旅行,畫過了陽光、風、海、水、楊樹、麥垛、草原、石頭、教堂、人群之後,莫奈想尋找一些最美麗的東西。

他的眼睛可以捕捉一切美,但塑造美麗的方式,並不一定是繪畫。

他並不肯像安格爾們一樣,虛構出美麗的景象來,那麼就自己製造美麗吧。熱弗魯瓦寫道:“隻有在吉維尼見到克勞德·莫奈,你才能了解他,了解他的個性,他的生活情趣,他的內心世界。”而莫奈用這麼句話,形容盡了自己這座蓮園,最後的棲居之地:

“這是我最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