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卷三十(3 / 3)

何炯字士光,胤從弟也。父撙,太中大夫。炯年十五,從胤受業,一期並通五經章句。白皙美容貌,從兄求、點每曰:“叔寶神清,杜乂膚清,今觀此子,複見衛、杜在目。”從兄戢謂人曰:“此子非止吾門之寶,亦爲一代偉人。”

炯常慕恬退,不樂進仕。從叔昌宇謂曰:“求、點皆已高蹈,汝無宜複爾。且君子出處亦各一途。”

年十九,解褐揚州主簿,舉秀才,累遷梁仁威南康王限內記室,書侍禦史。以父疾陳解。炯侍疾踰旬,衣不解帶,頭不櫛沐,信宿之間,形貌頓改。及父卒,號慟不絕聲,藉地腰腳虛腫。醫雲:“須服豬蹄湯。”炯以有肉味不肯服,親友請譬,終於不回,遂以毀卒。

先是謂家人曰:“王孫、玄晏所尚不同,長魚、慶緒於事爲得。必須儉而中禮,無取苟異。月朝十五日,可置一甌粗粥,如常日所進。”又傷兩兄並淡仕進,故祿所不及,恐而今而後,溫飽無資。乃漼然下泣,自外無所言。

何昌宇字儼望,尚之弟子也。父佟之,位侍中。昌宇少而清靖,獨立不群,所交者必當世清名,是以風流籍甚。仕宋爲尚書儀曹郎、建平王景素征北南徐州府主簿,以風素見重。母老求祿,出爲湘東太守。還爲齊高帝驃騎功曹。

昌宇在郡,景素被誅,昌宇痛之,至是啓高帝理其冤,又與司空褚彥回書極言之。高帝嘉其義。曆位中書郎、王儉衛軍長史,儉謂昌宇曰:“後任朝事者,非卿而誰?”

臨海王昭秀爲荊州,以昌宇爲西中郎長史、南郡太守,行荊州事。明帝將踐阼,先使裴叔業喪旨詔昌宇,令以便宜從事。昌宇拒之曰:“國家委身以上流之重,付身以萬裏之事,臨海王未有失,寧得從君單詔邪?即時自有啓聞,須反更議。”叔業曰:“若爾便是拒詔,拒詔,軍法行事耳。”答曰:“能見殺者君也,能拒詔者仆也。君不能見殺,政有沿流之計耳。”昌宇素有名德,叔業不敢逼而退。上聞而嘉之,昭秀由此得還都。

昌宇後爲吏部尚書,嚐有一客姓閔求官。昌宇謂曰:“君是誰後?”答曰:“子騫後。”昌宇團扇掩口而笑,謂坐客曰:“遙遙華胄。”

昌宇不雜交遊,通和泛愛,曆郡皆以清白稱。後卒於侍中,領驍騎將軍。贈太常,諡曰簡子。子敬容。

敬容字國禮,弱冠尚齊武帝女長城公主,拜駙馬都尉。梁天監中,爲建安內史,清公有美績,吏人稱之。累遷守吏部尚書,銓序明審,號爲稱職。出爲吳郡太守,爲政勤恤人隱,辯訟如神,視事四年,政爲天下第一。吏人詣闕請樹碑,詔許之。複爲吏部尚書、侍中,領太子中庶子。

敬容身長八尺,白皙美須眉,性矜莊,衣冠鮮麗。武帝雖衣浣衣,而左右衣必須潔。嚐有侍臣衣帶卷折,帝怒曰:“卿衣帶如繩,欲何所縛。”敬容希旨,故益鮮明。常以膠清刷須,衣裳不整,伏床熨之,或暑月背爲之焦。每公庭就列,容止出人。爲尚書右仆射,參掌選事。遷左仆射、丹陽尹,並參掌大選如故。

敬容接對賓朋,言詞若訥,酬答二宮,則音韻調暢。大同中,朱雀門災,武帝謂群臣曰:“此門製狹,我始欲改構,遂遭天火。”相顧未答,敬容獨曰:“此所謂先天而天不違。”時以爲名對。

五年,改爲尚書令,參選事如故。敬容久處台閣,詳悉晉魏以來舊事,且聰明識達,勤於簿領,詰朝理事,日旰不休。職隆任重,專預機密,而拙於草隸,淺於學術,通包苴餉饋,無賄則略不交語。自晉宋以來,宰相皆文義自逸,敬容獨勤庶務,貪吝爲時所嗤鄙。

其署名“敬”字,則大作“苟”,小爲“文”,“容”字大爲“父”,小爲“口”。陸倕戲之曰:“公家‘苟’既奇大,‘父’亦不小。”敬容遂不能答。又多漏禁中語,故嘲誚日至。嚐有客姓吉,敬容問:“卿與邴吉遠近?”答曰:“如明公之與蕭何。”時蕭琛子巡頗有輕薄才,因製卦名、離合等詩嘲之,亦不屑也。

帝嚐夢具朝服入太廟拜伏悲感,旦於延務殿說所夢。敬容對曰:“臣聞孝悌之至,通於神明。陛下性與天通,故應感斯夢。”上極然之,便有拜陵之議。

後坐妾弟費慧明爲道倉丞夜盜官米,爲禁司所執,送領軍府。時河東王譽爲領軍,敬容以書解慧明。譽前經屬事不行,因此即封書以奏。帝大怒,付南司推劾。禦史中丞張綰奏敬容協私罔上,合棄市。詔特免職。到溉謂朱異曰:“天時便覺開霽。”其見嫉如此。

初,沙門釋寶誌嚐謂敬容曰:“君後必貴,終是‘何’敗耳。”及敬容爲宰相,謂何姓當爲其禍,故抑沒宗族,無仕進者,至是竟爲河東所敗。

中大同元年三月,武帝幸同泰寺講金字三慧經,敬容啓預聽,敕許之。又起爲金紫光祿大夫,未拜,又加侍中。敬容舊時賓客門生喧嘩如昔,冀其複用。會稽謝鬱致書戒之曰:

草萊之人,聞諸道路,君侯已得瞻望朝夕,出入禁門。醉尉將不敢嗬,灰然不無其漸,甚休!敢賀於前,又將吊也。

昔流言裁至,公旦東奔,燕書始來,子孟不入。夫聖賢被虛過以自斥,未有嬰時釁而求親者也。且暴鰓之魚,不念杯酌之水,雲霄之翼,豈顧籠樊之糧。何者?所托已盛也。昔君侯納言加首,鳴玉在腰,回豐貂以步文昌,聳高蟬而趨武帳,可謂盛矣。不以此時薦才拔士,少報聖主之恩,今卒如爰絲之說,受責見過,方複欲更窺朝廷,觖望萬分,竊不爲左右取也。昔竇嬰、楊惲亦得罪明時,不能謝絕賓客,猶交黨援,卒無後福,終益前禍。仆之所吊,實在於斯。

人人所以頗猶有踵君侯之門者,未必皆感惠懷仁,有灌夫、任安之義,乃戒翟公之大署,冀君侯之複用也。夫在思過之日,而挾複用之意,未可爲智者說矣。夫君侯宜杜門念失,無有所通,築茅茨於鍾阜,聊優遊以卒歲,見可憐之意,著待終之情,複仲尼能改之言,惟子貢更也之譬,少戢言於衆口,微自救於竹帛,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如此,令明主聞知,尚有冀也。

仆東臯鄙人,入穴幸無銜寠,恥天下之士,不爲執事道之,故披肝膽,示情素,君侯豈能鑒焉。

太清元年,遷太子詹事,侍中如故。二年,侯景襲建鄴,敬容自府移家台內。初,景渦陽退敗,未得審實,傳者乃雲其將暴顯反,景身與衆並沒。朝廷以爲憂。敬容尋見東宮,簡文謂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敬容曰:“得景遂死,深是朝廷之福。”簡文失色,問其故,對曰:“景翻覆叛臣,終當亂國。”

是年,簡文頻於玄圃自講老莊二書,學士吳孜時寄詹事府,每日入聽。敬容謂孜曰:“昔晉氏喪亂,頗由祖尚虛玄,胡賊遂覆中夏。今東宮複襲此,殆非人事,其將爲戎乎。”俄而侯景難作,其言有征也。三年,卒於圍內。

何氏自晉司空充、宋司空尚之奉佛法,並建立塔寺,至敬容又舍宅東爲伽藍,趨權者因助財造構,敬容並不拒,故寺堂宇頗爲宏麗。時輕薄者因呼爲“衆造寺”。及敬容免職出宅,止有常用器物及囊衣而已,竟無餘財貨,時亦以此稱之。

敬容特爲從兄胤所親愛,胤在若邪山嚐疾篤,有書雲:“田疇館宇悉奉衆僧,書經並歸從弟敬容。”其見知如此。敬容唯有一子,年始八歲。在吳,臨還與胤別,胤問名,敬容曰:“仍欲就兄求名。”胤即命紙筆,名曰玨。曰:“書雲兩玉曰玨,吾與弟二家共此一子,所謂鈺也。”位秘書丞,早卒。

論曰:尚之以雅道自居,用致公輔,行己之跡,動不踰閑。及乎洗合取譏,皮冠獲誚,貞粹之地,高人未之全許。然父子一時並處權要,雖經屯詖,鹹以功名自卒,古之所謂巧宦,此之謂乎。點、胤弟兄俱雲遁逸,求其蹈履,則非曰山林,察其持身,則未舍名譽。觀夫子皙之赴慧景,子季之矯敬衝,以跡以心,居然可測。而高自標致,一代歸宗,以之入用,未知所取。斯殆虛勝之風,江東所尚,不然何以至於此也?昌宇雅仗名節,殆曰人望。敬容材實幹蠱,賄而敗業,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