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卷八十(3 / 3)

十二月,謝答仁、李慶等軍至建德,攻元頵、李占柵,大破之。執頵、占送京口,截其手足徇之,經日乃死。

景二年,謝答仁攻東陽,劉神茂降,以送建康,景爲大銼碓,先進其腳,寸寸斬之,至頭方止。使衆觀之以示威。

王僧辯軍至蕪湖,城主宵遁。侯子鑒率步騎萬餘人度州,並引水軍俱進。僧辯逆擊,大破之。景聞之大懼涕下,覆麵引衾臥,良久方起,歎曰:“咄叱!咄叱!誤殺乃公。”

初,景之爲丞相,居於西州,將率謀臣,朝必集行列門外,謂之牙門。以次引進,賚以酒食,言笑談論,善惡必同。及篡,恒坐內不出,舊將稀見麵,鹹有怨心。至是登烽火樓望西師,看一人以爲十人,大懼。僧辯及諸將遂於石頭城西步上,連營立柵,至於落星墩。景大恐,遣掘王僧辯父墓,剖棺焚其屍。王僧辯等進營於石頭城北,景列陣挑戰,僧辯大破之。

景既退敗,不敢入宮,斂其散兵屯於闕下,遂將逃。王偉按劍攬轡諫曰:“自古豈有叛天子;今宮中衛士尚足一戰,寧可便走。”景曰:“我在北打賀拔勝,敗葛榮,揚名河朔,與高王一種人。來南直度大江,取台城如反掌,打邵陵王於北山,破柳仲禮於南岸,皆乃所親見。今日之事,恐是天亡。乃好守城,當複一決。”仰觀石闕,逡巡歎息久之。乃以皮囊盛二子掛馬鞍,與其儀同田遷、範希榮等百餘騎東奔。王偉遂委台城竄逸。侯子鑒等奔廣陵。王克開台城門引裴之橫入宮,縱兵蹂掠。是夜遺燼燒太極殿及東西堂、延閣、秘署皆盡,羽儀輦輅莫有孑遺。王僧辯命武州刺史杜崱救火,僅而得滅。故武德、五明、重雲殿及門下、中書、尚書省得免。

僧辯迎簡文梓宮升於朝堂,三軍縞素,踴於哀次。命侯瑱、裴之橫追賊於東,焚僞神主於宣陽門,作神主於太廟,收圖書八萬卷歸江陵。杜崱守台城,都下戶口百遺一二,大航南岸極目無煙。老小相扶競出,才度淮,王琳、杜龕軍人掠之,甚於寇賊,號叫聞於石頭。僧辯謂爲有變,登城問故,亦不禁也。僉以王師之酷,甚於侯景,君子以是知僧辯之不終。

初,景之圍台城,援軍三十萬,兵士望青袍則氣消膽奪。及赤亭之役,胡僧佑以羸卒一千破任約精甲二萬,轉戰而東,前無橫陣。既而侯瑱追及,景衆未陣,皆舉幡乞降,景不能製。乃與腹心人數十單舸走,推墮二子於水,自滬瀆入海至胡豆洲。前太子舍人羊鯤殺之,送於王僧辯。

景長不滿七尺,長上短下,眉目疏秀,廣顙高顴,色赤少鬢,低視屢顧,聲散,識者曰:“此謂豺狼之聲,故能食人,亦當爲人所食。”既南奔,魏相高澄悉命先剝景妻子麵皮,以大鐵鑊盛油煎殺之。女以入宮爲婢,男三歲者並下蠶室。後齊文宣夢獼猴坐禦床,乃並煮景子於鑊,其子之在北者殲焉。

景性猜忍,好殺戮,恒以手刃爲戲。方食,斬人於前,言笑自若,口不輟餐。或先斷手足,割舌劓鼻,經日乃殺之。自篡立後,時著白紗帽,而尚披青袍,頭插象牙梳,床上常設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腳坐。或跂戶限,或走馬遨遊,彈射鴉鳥。自爲天子,王偉不許輕出,於是鬱怏,更成失誌,曰:“吾無事爲帝,與受擯不殊。”及聞義師轉近,猜忌彌深,床前蘭錡自遶,然後見客。每登武帝所常幸殿,若有芒刺在身,恒聞叱咄者。又處宴居殿,一夜驚起,若有物扣其心。自是凡武帝所常居處,並不敢處。多在昭陽殿廊下。所居殿屋,常有鵂鶹鳥鳴呼,景惡之,每使人窮山野捕鳥。景所乘白馬,每戰將勝,輒躑躅嘶鳴,意氣駿逸;其有奔衄,必低頭不前。及石頭之役,精神沮喪,臥不肯動。景使左右拜請,或加棰策,終不肯進。始景左足上有肉瘤,狀似龜,戰應克捷,瘤則隱起分明;如不勝,瘤則低。至景敗日,瘤隱陷肉中。

天監中,沙門釋寶誌曰:“掘尾狗子自發狂,當死未死齧人傷,須臾之間自滅亡,起自汝陰死三湘。”又曰:“山家小兒果攘臂,太極殿前作虎視。”狗子,景小字,山家小兒,猴狀。景遂覆陷都邑,毒害皇家。起自懸瓠,即昔之汝南。巴陵有地名三湘,景奔敗處。其言皆驗。景常謂人曰:“侯字人邊作主,下作人,此明是人主也。”台城既陷,武帝嚐語人曰:“侯景必得爲帝,但不久耳。破‘侯景’字成‘小人百日天子‘,爲帝當得百日。”案景以辛未年十一月十九日篡位,壬申年三月十九日敗,得一百二十日。而景以三月一日便往姑孰,計在宮殿足滿十旬,其言竟驗。又大同中,太醫令朱耽嚐直禁省,無何夢犬羊各一在禦坐,覺而告人曰:“犬羊非佳物也,今據禦座,將有變乎?”既而天子蒙塵,景登正殿焉。

及景將敗,有僧通道人者,意性若狂,飲酒噉肉,不異凡等。世間遊行已數十載,姓名鄉裏,人莫能知。初言隱伏,久乃方驗。人並呼爲闍梨。景甚信敬之。景嚐於後堂與其徒共射,時僧通在坐,奪景弓射景陽山,大呼雲“得奴已”。景後又宴集其黨,又召僧通。僧通取肉搵鹽以進景,問曰:“好不?”景答:“所恨大鹹。”僧通曰:“不鹹則爛。”及景死,僧辯截其二手送齊文宣,傳首江陵,果以鹽五鬥置腹中,送於建康,暴之於市。百姓爭取屠膾羹食皆盡,並溧陽主亦預食例。景焚骨揚灰,曾罹其禍者,乃以灰和酒飲之。首至江陵,元帝命梟於市三日,然後煮而漆之,以付武庫。先是江陵謠言:“苦竹町,市南有好井。荊州軍,殺侯景。”及景首至,元帝付諮議參軍李季長宅,宅東即苦竹町也。既加鼎鑊,即用市南井水焉。景儀同謝答仁、行台趙伯超降於侯瑱,生禽賊行台田遷、儀同房世貴、蔡壽樂、領軍王伯醜。凶黨悉平,斬房世貴於建康市,餘黨送江陵。初,郭元建以有禮於皇太子妃,將降,侯子鑒曰:“此小惠也,不足自全。”乃奔齊。

王偉,其先略陽人。父略,仕魏爲許昌令,因居潁川。偉學通周易,雅高辭采,仕魏爲行台郎。景叛後,高澄以書招之,偉爲景報澄書,其文甚美。澄覽書曰:“誰所作也?”左右稱偉之文。澄曰:“才如此,何由不早使知邪?”偉既協景謀謨,其文檄並偉所製,及行篡逆,皆偉創謀也。

景敗,與侯子鑒俱走相失,潛匿草中,直瀆戍主黃公喜禽送之。見王僧辯,長揖不拜。執者促之,偉曰:“各爲人臣,何事相敬。”僧辯謂曰:“卿爲賊相,不能死節,而求活草間,顛而不扶,安用彼相。”偉曰:“廢興時也,工拙在人。向使侯氏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之勢。”僧辯大笑,意甚異之,命出以徇。偉曰:“昨及朝行八十裏,願借一驢代步。”僧辯曰:“汝頭方行萬裏,何八十裏哉。”偉笑曰:“今日之事,乃吾心也。”前尚書左丞虞騭嚐見辱於偉,遇之而唾其麵,曰:“死虜,庸複能爲惡乎!”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騭慚而退。及呂季略、周石珍、嚴亶俱送江陵,偉尚望見全,於獄爲詩贈元帝下要人曰:“趙壹能爲賦,鄒陽解獻書,何惜西江水,不救轍中魚。”又上五百字詩於帝,帝愛其才將舍之,朝士多忌,乃請曰:“前日偉作檄文,有異辭句。”元帝求而視之,檄雲:“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爲赤縣所歸。”帝大怒,使以釘釘其舌於柱,剜其腸。顔色自若。仇家臠其肉,俛而視之,至骨方刑之。石珍及亶並夷三族。趙伯超,趙革子也。初至建鄴,王僧辯謂曰:“卿荷國重恩,遂複同逆。”對曰:“當今禍福,恩在明公。”僧辯又顧謝答仁曰:“聞卿是侯景梟將,恨不與卿交兵。”答仁曰:“公英武蓋世,答仁安能仰敵。”僧辯大笑。答仁以不失禮於簡文見宥,伯超及伏知命俱餓死江陵獄中。彭雋亦生獲,破腹抽出其肝藏,雋猶不死,然後斬之。

熊曇朗,豫章南昌人也,世爲郡著姓。曇朗跅弛不羈,有膂力,容貌甚偉。侯景之亂,稍聚少年,據豐城縣爲柵,桀黠劫盜多附之。梁元帝以爲巴山太守。魏克荊州,曇朗兵力稍強,劫掠鄰縣,縛賣居人,山穀之中,最爲巨患。

及侯瑱鎮豫章,曇朗外示服從,陰欲圖瑱。侯方兒之反瑱也,曇朗爲之謀主。瑱敗,曇朗獲瑱馬仗子女甚多。

及蕭勃踰嶺,歐陽頠爲前軍。曇朗紿頠共往巴山襲黃法奭。又報法奭期共破頠,且曰:“事捷與我馬仗。”乃出軍與頠掎角而進。又紿頠曰:“餘孝頃欲相掩襲,須分留奇兵。”頠送甲二百領助之。及至城下,將戰,曇朗僞北,法奭乘之,頠失援,狼狼退衄。曇朗取其馬仗而歸。

時巴山陳定亦擁兵立砦,曇朗僞以女妻定子,又謂定曰:“周迪、餘孝頃並不願此昏,必須以強兵來迎。”定信之。及至,曇朗執之,收其馬仗,並論價責贖。

陳初以南川豪帥,曆宜新、豫章二郡太守。抗拒王琳有功,封永化縣侯,位平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及周文育攻餘孝勱於豫章,曇朗出軍會之,文育失利,曇朗乃害文育以應王琳。琳東下,文帝征南川兵,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黃法奭欲沿流應赴,曇朗乃據城列艦遏迪等。及王琳敗走,迪攻陷其城。曇朗走入村中。村人斬之,傳首建鄴,懸於朱雀航,宗族無少長皆棄市。

周迪,臨川南城人也。少居山穀,有膂力,能挽強弩,以弋獵爲事。侯景之亂,迪宗人周續起兵於臨川,梁始興王蕭毅以郡讓續,迪占募鄉人從之,每戰勇冠諸軍。續所部渠帥,皆郡中豪族,稍驕橫,續頗禁之,渠帥等乃殺續推迪爲主。梁元帝授迪高州刺史,封臨汝縣侯。紹泰二年,爲衡州刺史,領臨川內史。周文育之討蕭勃也,迪按甲保境,以觀成敗。

陳武帝受禪,王琳東下,迪欲自據南川,乃總召所部八郡守宰結盟,聲言入赴,朝廷恐其爲變,因厚撫之。琳至盆城,新吳洞主餘孝頃舉兵應琳。琳以爲南川諸郡可傳檄而定,乃遣其將李孝欽、樊猛等南征糧餉。孝欽等與餘孝頃逼迪,迪大敗之,禽孝欽、猛、孝頃送建鄴。以功加平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文帝嗣位,熊曇朗反,迪與周敷、黃法奭等圍曇朗,屠之。王琳敗後,文帝征迪出鎮盆口,又征其子入朝,迪趑趄顧望並不至。豫章太守周敷本屬迪,至是與法奭率其部詣闕,文帝錄其破熊曇朗功,並加官賞。迪聞之不平,乃陰與留異相結。及王師討異,迪疑懼,乃使其弟方興襲周敷,敷與戰,破之。又別使兵襲華皎於盆城,事覺,盡爲皎禽。

天嘉三年,文帝乃使江州刺史吳明徹都督衆軍,與高州刺史黃法奭、豫章太守周敷討迪,不能克。文帝乃遣宣帝總督討之,迪衆潰,脫身踰嶺之晉安,依陳寶應。寶應以兵資迪,留異又遣第二子忠臣隨之。明年秋,複越東興嶺。文帝遣都督章昭達征迪,迪又散於山穀。

初,侯景之亂,百姓皆棄本爲盜,唯迪所部獨不侵擾,耕作肆業,各有贏儲,政令嚴明,征斂必至。性質樸,不事威儀。冬則短身布袍,夏則紫紗襪腹。居常徒跣,雖外列兵衛,內有女伎,挼繩破篾,傍若無人。然輕財好施,凡所周贍,毫厘必均。訥於語言,而衿懷信實,臨川人皆德之。至是並藏匿,雖加誅戮,無肯言者。

昭達仍度嶺與陳寶應相抗。迪複收合出東興,文帝遣都督程靈洗破之。迪又與十餘人竄山穴中。後遣人潛出臨川郡市魚鮭,臨川太守駱文牙執之,令取迪自效。誘迪出獵,伏兵斬之。傳首建鄴,梟於朱雀航三日。

留異,東陽長山人也,世爲郡著姓。異善自居處,言語醞籍,爲鄉裏雄豪。多聚惡少,陵侮貧賤,守宰皆患之。仕梁,晉安、安固二縣令。

侯景之亂,還鄉裏,占募士卒。太守沈巡援台,讓郡於異,異使兄子超監知郡事,率兵隨巡出都。及城陷,異隨梁臨城公大連,大連委以軍事。異性殘暴,無遠略,私樹威福,衆並患之。會景將宋子仙濟浙江,異奔還鄉裏,尋以衆降子仙。子仙以爲鄉導,令執大連。邵陵王綸聞之曰:“姓作去留之留,名作同異之異,理當同於逆虜。”侯景署異爲東陽太守,收其妻子爲質。行台劉神茂建義拒景,異外同神茂,而密契於景。及神茂敗,被景誅,異獨獲免。

景平後,王僧辯使異慰勞東陽,仍保據岩阻,州郡憚焉。魏克荊州,王僧辯以異爲東陽太守。陳文帝平定會稽,異雖有糧饋,而擁擅一郡,威福在己。紹泰二年,以應接功,除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封永嘉縣侯。又以文帝長女豐安公主配異第三子貞臣。

陳永定三年,征異爲南徐州刺史,遷延不就。文帝即位,改授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異頻遣其長史王澌爲使入朝。澌每言朝廷虛弱,異信之,恒懷兩端,與王琳潛通信使。及琳敗,文帝遣左衛將軍沈恪代異爲郡,實以兵襲之。異與恪戰,敗,乃表啓遜謝。時朝廷方事湘、郢,且羇縻之。異知終見討,乃使兵戍下淮及建德,以備江路。

湘州平,文帝乃下詔揚其罪惡,使司空侯安都討之。異與第二子忠臣奔陳寶應。及寶應平,並禽異送都,斬建康市,子侄並伏誅,唯第三子貞臣以尚主獲免。

陳寶應,晉安候官人也,世爲閩中四姓。父羽,有材幹,爲郡雄豪。寶應性反複,多變詐。梁時晉安數反,累殺郡將,羽初並扇惑成其事,後複爲官軍鄉導破之,由是一郡兵權皆自己出。侯景之亂,晉安太守賓化侯蕭雲以郡讓羽,羽年老,但主郡事,令寶應典兵。時東境饑饉,會稽尤甚,死者十七八,而晉安獨豐沃,士衆強盛。

侯景平,元帝因以羽爲晉安太守。陳武帝輔政,羽請歸老,求傳郡於寶應,武帝許之。紹泰二年,封候官縣侯。武帝受禪,授閩州刺史,領會稽太守。文帝即位,加其父光祿大夫,仍命宗正錄其本係,編爲宗室。

寶應娶留異女爲妻,侯安都之討異,寶應遣師助之,又資周迪兵糧,出寇臨川。及都督章昭達破迪,文帝因命討寶應,詔宗正絕其屬籍。寶應據建安湖際逆拒昭達,昭達深溝高壘不與戰。但命爲簰,俄而水盛,乘流放之,突其水柵,寶應衆潰。執送都,斬建康市。

論曰:侯景起於邊服,備嚐艱險,自北而南,多行狡算。於時江表之地,不見幹戈。梁武以耄期之年,溺情釋教,外弛藩籬之固,內絕防閑之心,不備不虞,難以爲國。加以奸回在側,貨賄潛通,景乃因機騁詐,肆行矯慝。王偉爲其謀主,飾以文辭,武帝溺於知音,惑茲邪說。遂使乘柎直濟,長江喪其天險,揚旌指闕,金墉亡其地利。生靈塗炭,宗社丘墟。於是村屯塢壁之豪,郡邑岩穴之長,恣陵侮而爲暴,資剽掠以爲雄。陳武應期撫運,戡定安輯。熊曇朗、周迪、留異、陳寶應等,雖逢興運,未改迷塗,誌在亂常,自致夷戮,亦其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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