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卷八十(2 / 3)

邵陵王綸又與臨城公大連等自東道集於南岸;荊州刺史湘東王繹遣世子方等、兼司馬吳曄、天門太守樊文皎赴援,營於湘子岸前;高州刺史李遷仕、前司州刺史羊鴉仁又率兵繼至。既而鄱陽世子嗣、永安侯確、羊鴉仁、李遷仕、樊文皎率衆度淮,攻破賊東府城前柵,遂營於青溪水東。景遣其儀同宋子仙緣水西立柵以相拒。景食稍盡,人相食者十五六。

初,援兵至北岸,衆號百萬。百姓扶老攜幼以候王師,才過淮,便競剝掠,征責金銀,列營而立,互相疑貳。邵陵王綸、柳仲禮甚於讎敵,臨城公大連、永安侯確逾於水火,無有鬥心。賊黨有欲自拔者,聞之鹹止。

賊之始至,城中才得固守,平蕩之事,期望援軍。既而中外斷絕,有羊車兒獻計,作紙鴉係以長繩,藏敕於中。簡文出太極殿前,因西北風而放,冀得書達。群賊駭之,謂是厭勝之術,又射下之,其危急如此。是時城中圍逼既久,膝味頓絕,簡文上廚,僅有一肉之膳。軍士煮弩熏鼠捕雀食之。殿堂舊多鴿群聚,至是殲焉。初,宮門之閉,公卿以食爲念,男女貴賤並出負米,得四十萬斛,收諸府藏錢帛五十億萬,並聚德陽堂,魚鹽樵采所取蓋寡。至是乃壞尚書省爲薪,撤薦銼以飼馬,盡又食飰焉。禦甘露廚有幹苔,味酸鹹,分給戰士。軍人屠馬於殿省間鬻之,雜以人肉,食者必病。賊又置毒於水竇,於是稍行腫滿之疾,城中疫死者太半。初,景之未度江,魏人遣檄,極言景反複猜忍,又言帝飾智驚愚,將爲景欺。至是禍敗之狀,皆如所陳,南人鹹以爲讖。

時景軍亦饑,不能複戰。東城有積粟,其路爲援軍所斷,且聞湘東王下荊州兵。彭城劉邈乃說景曰:“大軍頓兵已久,攻城不拔,今衆軍雲集,未易可破。如聞軍糧不支一月,運漕路絕,野無所掠,嬰兒掌上,信在於今。未若乞和,全師而反。”景乃與王偉計,遣任約至城北拜表僞降,以河南自效。帝曰:“吾有死而已,寧有是議。且賊凶逆多詐,此言雲何可信。”既而城中日蹙,簡文乃請武帝曰:“侯景圍逼,既無勤王之師,今欲許和,更思後計。”帝大怒曰:“和不如死。”簡文曰:“城下之盟,乃是深恥;白刃交前,流矢不顧。”上遲回久之,曰:“爾自圖之,無令取笑千載。”乃聽焉。

景請割江右四州地,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解圍濟江。仍許遣其儀同於子悅、左丞王偉入城爲質。中領軍傅岐議以宣城王嫡嗣之重,有輕言者請劍斬之。乃請石城公大款出送,詔許焉。遂於西華門外設壇,遣尚書仆射王克、兼侍中上甲鄉侯韶、兼散騎常侍蕭瑳與於子悅、王偉等登壇共盟。右衛將軍柳津出西華門下,景出其柵門,與津遙相對,刑牲歃血。

南兗州刺史南康嗣王會理、前青冀二州刺史湘潭侯退、西昌侯世子彧率衆三萬至於馬卬洲,景慮北軍自白下而上,斷其江路,請悉勒聚南岸。敕乃遣北軍並進江潭苑。景又啓稱:“永安侯、趙威方頻隔柵詬臣,雲‘天子自與爾盟,我終當逐汝‘。乞召入城,即進發。”敕並召之。景遂運東城米於石頭,食乃足。又啓雲:“西岸信至,高澄已得壽春、鍾離,便無處安足,權借廣陵、譙州,須征得壽春、鍾離,即以奉還朝廷。”

時荊州刺史湘東王繹師於武成,河東王譽次巴陵,前信州刺史桂陽王慥頓江津,並未之進。既而有敕班師,湘東王欲旋。中記室參軍蕭賁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度江,童子能斬之,必不爲也。大王以十萬之師,未見賊而退,若何!”湘東王不悅。賁,骨鯁士也,每恨湘東不入援。嚐與王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王深爲憾,遂因事害之。

景既知援軍號令不一,終無勤王之效,又聞城中死疾轉多,當有應之者。既卻湘東王等兵,又得東城之米,王偉且說景曰:“王以人臣舉兵背叛,圍守宮闕,已盈十旬。逼辱妃主,陵穢宗廟,今日持此,何處容身?願且觀變。”景然之,乃表陳武帝十失。三年三月丙辰朔,城內於太極殿前設壇,使兼太宰、尚書仆射王克等告天地神隻,以景違盟,舉烽鼓噪。初,城圍之日,男女十餘萬,貫甲者三萬,至是疾疫且盡,守埤者止二三千人,並悉羸懦。橫屍滿路,無人埋瘞,臭氣熏數裏,爛汁滿溝洫。於是羊鴉仁、柳仲禮、鄱陽世子嗣進軍於東府城北。柵壘未立,爲景將宋子仙所敗,送首級於闕下。景又遣於子悅乞和,城內遣禦史中丞沈浚至景所。景無去意,浚因責之,景大怒,即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

丁卯,邵陵王世子堅帳內白曇朗、董勳華於城西北樓納賊。五鼓,賊四麵飛梯,衆悉上。永安侯確與其兄堅力戰不能卻,乃還見文德殿言狀。須臾,景乃先使王偉、儀同陳慶入殿陳謝曰:“臣既與高氏有隙,所以歸投,每啓不蒙爲奏,所以入朝。而奸佞懼誅,深見推拒,連兵多日,罪合萬誅。”武帝曰:“景今何在?可召來。”景入朝,以甲士五百人自衛,帶劍升殿。拜訖,帝神色不變,使引向三公榻坐,謂曰:“卿在戎日久,無乃爲勞。”景默然。又問:“卿何州人?而來至此。”又不對。其從者任約代對。又問:“初度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台城有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帝俛首不言。景出,謂其廂公王僧貴曰:“吾常據鞍對敵,矢刃交下,而意了無怖。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出見簡文於永福省,簡文坐與相見,亦無懼色。

初,簡文寒夕詩雲:“雪花無有蔕,冰鏡不安台。”又詠月雲:“飛輪了無轍,明鏡不安台。”後人以爲詩讖,謂無蔕者,是無帝。不安台者,台城不安。輪無轍者,以邵陵名綸,空有赴援名也。

既而景屯兵西州,使僞儀同陳慶以甲防太極殿,悉鹵掠乘輿服玩、後宮嬪妾,收王侯朝士送永福省,撤二宮侍衛。使王偉守武德殿,於子悅屯太極東堂,矯詔大赦,自爲大都督、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其侍中、使持節、大丞相、王如故。

先是,城中積屍不暇埋瘞,又有已死未斂,或將死未絕,景悉令聚而焚之,臭氣聞十餘裏。尚書外兵郎鮑正疾篤,賊曳出焚之,宛轉火中,久而方絕。景又矯詔征鎮牧守各複本位,於是諸軍並散。降蕭正德爲侍中、大司馬,百官皆複其職。

帝雖外跡不屈,而意猶忿憤,景欲以宋子仙爲司空,帝曰:“調和陰陽,豈在此物。”景又請以文德主帥鄧仲爲城門校尉,帝曰:“不置此官。”簡文重入奏,帝怒曰:“誰令汝來!”景聞亦不敢逼。後每徵求,多不稱旨,至於禦膳亦被裁抑。遂懷憂憤。五月,感疾餒,崩於文德殿。景秘不發喪,權殯於昭陽殿,自外文武鹹莫之知。二十餘日,然後升梓宮於太極前殿,迎簡文即位。及葬修陵,使衛士以大釘於要地釘之,欲令後世絕滅。矯詔赦北人爲奴婢者,冀收其力用焉。時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據州,吳興太守張嵊據郡,自南陵以上並各據守。景製命所行,唯吳郡以西、南陵以北而已。

六月,景乃殺蕭正德於永福省,封元羅爲西秦王,元景襲爲陳留王,諸元子弟封王者十餘人。以柳仲禮爲使持節、大都督,隸大丞相,參戎事。

十一月,百濟使至,見城邑丘墟,於端門外號泣,行路見者莫不灑泣。景聞大怒,收小莊嚴寺,禁不聽出入。大寶元年正月,景矯詔自加班劍四十人,給前後部羽葆、鼓吹,置左右長史、從事中郎四人。三月甲申,景請簡文禊宴於樂遊苑,帳飲三日。其逆黨鹹以妻子自隨,皇太子以下,並令馬射,箭中者賞以金錢。翌日向晨,簡文還宮。景拜伏苦請,簡文不從。及發,景即與溧陽主共據禦床南麵並坐,群臣文武列坐侍宴。

四月辛卯,景又召簡文幸西州,簡文禦素輦,侍衛四百餘人。景衆數千浴鐵翼衛。簡文至西州,景等逆拜。上冠下屋白紗帽,服白布裙襦。景服紫紬褶,上加金帶,與其僞儀同陳慶、索超世等西向坐。溧陽主與其母範淑妃東向坐。上聞絲竹,淒然下泣。景起謝曰:“陛下何不樂?”上爲笑曰:“丞相言索超世聞此以爲何聲?”景曰:“臣且不知,豈獨超世。”上乃命景起舞,景即下席應弦而歌。上顧命淑妃,淑妃固辭乃止。景又上禮,遂逼上起舞。酒闌坐散,上抱景於床曰:“我念丞相。”景曰:“陛下如不念臣,臣何至此。”上索筌蹄,曰:“我爲公講。”命景離席,使其唱經。景問超世何經最小,超世曰:“唯觀世音小。”景即唱“爾時無盡意菩薩”。上大笑,夜乃罷。

時江南大饑,江、揚彌甚,旱蝗相係,年穀不登,百姓流亡,死者塗地。父子攜手共入江湖,或弟兄相要俱緣山嶽。芰實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葉,爲之凋殘。雖假命須臾,亦終死山澤。其絕粒久者,鳥麵鵠形,俯伏床帷,不出戶牖者,莫不衣羅綺,懷金玉,交相枕藉,待命聽終。於是千裏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而景虐於用刑,酷忍無道,於石頭立大舂碓,有犯法者搗殺之。東陽人李瞻起兵,爲賊所執,送詣建鄴。景先出之市中,斷其手足,刻析心腹,破出肝腸。瞻正色整容,言笑自若,見其膽者乃如升焉。又禁人偶語,不許大酺,有犯則刑及外族。其官人任兼閫外者位必行台,入附凶徒者並稱開府,其親寄隆重則號曰左右廂公,勇力兼人名爲庫真部督。

七月,景又矯詔自進位相國,封泰山等二十郡爲漢王。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依漢蕭何故事。十月,景又矯詔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簡文。簡文大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乎?”初,武帝既崩,景立簡文,升重雲殿禮佛爲盟曰:“臣乞自今兩無疑貳,臣固不負陛下,陛下亦不得負臣。”及南康王會理之事,景稍猜懼,謂簡文欲謀之。王偉因構扇,遂懷逆謀矣。

二年正月,景以王克爲太宰,宋子仙爲太保,元羅爲太傅,郭元建爲太尉,張化仁爲司徒,任約爲司空,於慶爲太師,紇奚斤爲太子太傅,時靈護爲太子太保,王偉爲尚書左仆射,索超世爲右仆射。於大航跨水築城,名曰捍國。

四月,景遣宋子仙襲陷郢州刺史方諸。景乘勝西上,號二十萬,聯旗千裏,江左以來,水軍之盛未有也。元帝聞之,謂禦史中丞宗懍曰:“賊若分守巴陵,鼓行西上,荊、郢殆危,此上策也。身頓長沙,徇地零、桂,運糧以至洞庭,湘、郢非吾有,此中策也。擁衆江口,連攻巴陵,銳氣盡於堅城,士卒饑於半菽,此下策也。吾安枕而臥,無所多憂。”及次巴陵,王僧辯沈船臥鼓,若將已遁。景遂圍城。元帝遣平北將軍胡僧佑與居士陸法和大破之,禽其將任約,景乃夜遁還都。左右有泣者,景命斬之。王僧辯乃東下,自是衆軍所至皆捷。先是,景每出師,戒諸將曰:“若破城邑,淨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故諸將以殺人爲戲笑,百姓雖死不從之。

是月,景乃廢簡文,幽於永福省,迎豫章王棟即皇帝位,升太極前殿,大赦,改元爲天正元年。有回風自永福省吹其文物皆倒折,見者莫不驚駭。初,景既平建鄴,便有篡奪誌,以四方須定,故未自立。既而巴陵失律,江、郢喪師,猛將外殲,雄心內沮,便欲速僭大號。又王偉雲:“自古移鼎必須廢立。”故景從之。其太尉郭元建聞之,自秦郡馳還諫曰:“主上仁明,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吾。”元建固陳不可,景意遂回,欲複帝位,以棟爲太孫。王偉固執不可,乃禪位於棟。景以哀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而降爲人妾。”竟不與相見。景司空劉神茂、儀同尹思合、劉歸義、王曄、桑幹王元頵等據東陽歸順。

十一月,景矯蕭棟詔,自加九錫,漢國置丞相以下百官,陳備物於庭。忽有鳥似山鵲翔於景冊書上,赤足丹觜,都下左右所無。賊徒悉駭,競射之,不能中。景又矯棟詔,追崇其祖爲大將軍,父爲大丞相,自加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鍾虡宮懸之樂,一如舊儀。尋又矯蕭棟詔禪位,使僞太宰王克奉璽紱於己。先夕,景宿大莊嚴寺,即南郊,柴燎於天,升壇受禪,大風拔木,旗蓋盡偃,文物並失舊儀。既唱警蹕,識者以爲名景而言警蹕,非久祥也。景聞惡之,改爲備蹕。人又曰,備於此便畢矣。有司乃奏改雲永蹕。乃以廣柳車載鼓吹,橐駝負犧牲,輦上置垂腳坐焉。景所帶劍水精摽無故墮落,手自拾取,甚惡之。將登壇,有兔自前而走,俄失所在。又白虹貫日三重,日青無色。還將登太極殿,醜徒數萬同共吹唇唱吼而上。及升禦床,床腳自陷。大赦,改元爲太始元年。方饗群臣,中會而起,觸扆墜地。封蕭棟爲淮陰王,幽之。改梁律爲漢律,改左戶尚書爲殿中尚書,五兵尚書爲七兵尚書,直殿主帥爲直寢。

景三公之官,動置十數,儀同尤多。或匹馬孤行,自執羈絏。以宋子仙、郭元建、張化仁、任約爲佐命元功,並加三公之位;王偉、索超世爲謀主;於子悅、彭雋主擊斷;陳慶、呂季略、盧暉略、於和、史安和爲爪牙:斯皆尤毒於百姓者。其餘王伯醜、任延和等複有數十人。梁人而爲景用者,則故將軍趙伯超、前製局監姬石珍、內監嚴亶、邵陵王記室伏知命,此四人盡心竭力者。若太宰王克、太傅元羅、侍中殷不害、太常姬弘正等雖官尊,止從人望,非腹心任也。景祖名乙羽周,及篡以周爲廟諱,故改周弘正、石珍姓姬焉。

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故置七廟。”並請七世諱,敕太常具祭祀之禮。景曰:“前世吾不複憶,唯阿爺名摽,且在朔州,伊那得來噉是。”衆聞鹹笑之。景黨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悉是王偉製其名位。以漢司徒侯霸爲始祖,晉征士侯瑾爲七世祖。於是推尊其祖周爲大丞相,父摽爲元皇帝。

於時景修飾台城及朱雀、宣陽等門,童謠曰:“的脰烏,拂朱雀,還與吳。”又曰:“脫青袍,著芒屩,荊州天子挺應著。”時都下王侯庶姓五等廟樹,鹹見殘毀,唯文宣太後廟四周柏樹獨鬱茂。及景篡,修南郊路,僞都官尚書呂季略說景令伐此樹以立三橋。始斫南麵十餘株,再宿悉枿生,便長數尺。時既冬月,翠茂若春。賊乃大驚惡之,使悉斫殺。識者以爲昔僵柳起於上林,乃表漢宣之興,今廟樹重青,必彰陝西之瑞。又景床東邊香爐無故墮地,景呼東西南北皆謂爲廂,景曰:“此東廂香爐那忽下地。”議者以爲湘東軍下之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