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嶽峰之子邱必昌在多年後回憶父親之死時如是表示:“其實父親的死是一種必然,他的處境、遭遇、性格都決定他有極大可能走上這條路。因為他不僅是個藝術家,也是個好父親,內心很浪漫很豐富,現實卻對他非常不利,可以說太艱難、太曲折,他的個性又太內向,所以他沒有什麼辦法來解脫自己,隻能找這種歸宿。”
邱必昌先生表達得有些婉轉。其實我們從邱嶽峰的坎坷經曆中不難發現,他之所以走得如此堅決,與1949年之後眾所周知的“折騰”休戚相關,而之前的所謂“八卦”,隻能算一個很小的導火索。
邱嶽峰祖籍福建,生於內蒙古,父親曾經是駐守中蘇邊境的中國武官,母親是一名白俄女子。他從小離開父母,輾轉於北平、上海,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當時的邱嶽峰熱衷於幕前表演,編導並參演過多部話劇,包括《夜半歌聲》《雷雨》等。邱嶽峰1949年到上海,加入上海劇藝社;1950年後進上海電影製片廠譯製組(1957年組建為上海電影譯製廠)工作,從此開始電影配音演員生涯。
後來的事情,有點年紀和閱曆的都不會陌生。文革開始,邱嶽峰因為“獨特”的家庭出身,以及超高辨識度的非常不中國的“洋麵孔”,被打成“曆史反革命”——是的,事情就是如此。現在的年輕人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會僅僅因為出身長相而不是真的做過顛覆現行體製的緣故,得到一頂那樣嚇人的帽子。
文革歲月裏,邱嶽峰謹小慎微,工作兢兢業業。但揮之不去的陰影始終縈繞。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然而之後邱嶽峰四處奔走,依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說法:平反。換言之,當他在80年代最初的那個春日死去的時候,理論上他依然是一名“曆史反革命”。1980年來臨之前的幾個月裏,挫折接連不斷:平反無望,繼而他所在的工作小組一致通過為他上報的“先進生產者”的稱號,在最後公布時被替換,原因嘛——邱是“內控”人物。
在此,有必要向年輕人普及一下“內控”的意思。這個詞自然是“內部控製”的簡稱,現泛指企業內部的控製運作。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歲月裏,“內控”指的是有關部門掌握的一份名單,上邊記錄的是“他們認為”的“對現行製度的運作”存在威脅抑或心懷二心之人。“內控”名單上的人,原則上可在原單位正常工作生活,但必須置於嚴密的看管控製之下。他們屬於“另冊”,任何榮譽的雨露都不可能飄灑到他們身上。
如果說,電影配音是“戴著鐐銬跳舞”(因受原片台詞、表演和翻譯的限製很大)的藝術,在漫長的歲月裏,在為人們奉獻了無數曼妙至極的聲音的同時,邱嶽峰本人也在“戴著鐐銬跳舞”。無法想象,一旦鐐銬去掉,他的聲音是否還會如此攝人心魄、魅力異常而又真切詭異。
邱必昌回憶:在1980年元旦到來的忙碌日子裏,沒有人理會他這個“有問題”的人,他躲在一個角落裏,傷心地哭著。一個年輕的演員看到這一幕,傷心地勸他,邱嶽峰壓抑不住心中的苦惱,痛苦地迸出一句話來:“我要退休,等到1981年5月馬上退!”
邱嶽峰沒有熬到退休的那一天,他的生命之弦崩斷於1980年3月10日。實際上在文革中,他就有過服安眠藥自殺的經曆,幸而被身邊的妻子發現救下。
如果有朝一日,文革博物館能夠建起來,我想應該給邱嶽峰留一個角落。他沒有像老舍那樣死在文革的物理歲月裏,但是一張同源的無形之手,最終摧毀了他的身心。
人的目力有限,無論是賣漿引車者還是偉大的藝術家,如果他們能夠預見到,隻要“再熬一熬”,或許一切就都能過去,那麼,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世界,就完全迥異了。
今天是邱嶽峰先生九十一歲冥壽。
已經飄逸在天堂的邱先生,生日快樂。
上海街頭邱先生
邱先生約我在寶萊納見。晚九點,正是寶萊納從餐廳向酒吧過渡的尷尬時段,穿過食客喧嚷的圓桌矩陣,險些和一名德國廚娘打扮的女招待撞個滿懷後,我見到了邱先生。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幾個月前,我連續在微信公眾賬號裏碼字,從上譯廠的暗影往事到邱嶽峰、蓋文源,很是喧鬧了一陣。一天深夜,我登錄微信公號後台,在新增的訂戶名單中發現了一個名字:邱必昌。名字旁邊的圖片極小,但我還是一眼看出了圖中人物與那個著名的魔音麵孔之間的神秘聯係。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第二天,邱先生發來一條微信:在不在?我感覺鼻翼沁出了汗珠:在,是否我的文章對令尊有所唐突?不,你寫得很好。邱先生說。我隻是想知道蓋文源現在的住址,我曾經是他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