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過去的想法。不過,即使在當時,頭腦裏也始終劃著一個問號:現今的民權、曹縣(也包括東明)一帶,從前都屬於黃泛區,春秋戰國以來,黃河多次改道,許多丘陵、山阜都已淤成平地,哪裏還會留下村莊、胡同、墓園、水井的遺跡?那次去開封,察看汴河故道;聽說汴河橋已經埋在十米之下。北宋距今不過千年上下;若是再上溯一千三百年,又該怎樣?所以,一般地說,凡是那些描繪得十分具體、逼真,能夠一一指認的上古遺跡,難免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五
1997年,經行楚地,曾有皖北之行。那天,在當地一位學者陪同下,我們車經鳳陽城,直奔古鍾離郡的臨淮關,去走訪“濠梁故地”。
酈道元《水經注》有“濠水北入於淮”的記載;唐人成玄英在《莊子疏》中指出:濠水“在淮南鍾離郡,今見有莊子之墓,亦有莊、惠遨遊
之所”。
途中,我誦讀了清代著名詩人黃景仁憑吊這一遺跡時所寫的《濠梁》七律:
誰道南華是僻書?眼前遺躅喚停車。
傳聞莊惠臨流處,寂寞濠梁過雨餘。
夢久已忘身是蝶,水清安識我非魚。
平生學道無堅意,此景依然一起予。
“僻書”雲雲,引自《唐詩紀事》:令狐綯曾就一個典故向溫庭筠請教,溫說:“事出《南華》,非僻書也。”開頭兩句,詩人說,誰道《莊子》是冷僻的書籍呢?裏麵涉及的遺跡隨處可見呀!眼前,我就碰上了一處,於是,趕緊召喚把車子停了下來。三四兩句,交代地點、時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莊子、惠子濠梁觀魚處;一場冷雨過後,石梁上杳無人跡,顯得很寂寞、荒涼。五六兩句,詩人通過莊蝶兩忘、魚我合一的兩個典故來抒寫自己的感慨,是全詩的意旨所在。結末兩句是說,盡管我平素缺乏堅定的學道意識,但依然覺得此情此景對自己有深刻的啟發。
正在熱烈的交談中,忽見一道溪流掠過,上有石梁飛架,我忙向陪同者問詢:這就是濠梁吧?他搖了搖頭。又過了二十分鍾,眼前再次現出類似的景觀,我覺得很符合意想中莊、惠觀魚的條件,可是一打聽,仍然不是。當地學者莞然一笑,說:
“這種心情很像劉玄德三顧茅廬請諸葛,見到崔州平以為是孔明,見到石廣元、孟公威以為是孔明,見到諸葛均、黃承彥以為是孔明,足見想望之急、思念之殷。想不到沉寂兩千多年的濠梁故地,竟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真使我這個東道主感到自豪。”
一番妙喻,博得同車人齊聲讚許。
突然,汽車戛然煞住,原來,“莊惠臨流處”就在眼前。但是,不看還好,一看竟然大失所望。濠水悠悠依舊,隻是太汙濁了。黑黝黝的水流泛著一層白色的泡沫,悄然北去。周圍不見樹木,也沒有鳴蟲、飛鳥,看不出一絲一毫“詩意的存在”。關於莊子的墓地,詢問當地幾位故老,都說早年聽說過,可是具體地點誰也不清楚。
世異時移,滄桑迭變,一切都無複舊觀,不僅人非物亦非了。我想,當年如果麵對的竟是這樣的濁流汙水,莊老先生不僅無從看到“鯈魚出遊從容”的怡然景色,怕是連那點恬淡、閑適的心境也要蕩然無存了。
十五年後,我又訪問了皖北、淮西的蒙城。這裏和東明、民權一樣,也擁有一支既具備一定文化素養、又十分熱心莊學的研究隊伍,而且都取得了可觀的成果。司馬遷的惜字如金,語焉不詳,令後人迷離撲朔,摸不著頭腦:“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但也激發出人們濃烈的探索情趣—何處是鄉園?宋蒙?梁蒙?還是齊蒙、魯蒙、楚蒙?最後掀起了三省多地的研究熱潮。反過來,其他未曾涉及的省市地區,就較為消沉寧
寂了。
我在蒙城參加過三次座談會,同夏茹冰、馬傑等當地學者進行了深入交談。聽著與會者的方言土語,聯係《莊子》中一些楚地神話故事、人物形象,所謂“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心想,這當是一些學人頑強堅持“楚蒙說”的一份依據吧?
訪談期間,除了充分聽取當地學者本人的見解,還閱覽了他們所提供的有關“楚蒙說”的大量學術論文與參考資料。宋人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記載:“六國時,楚有蒙縣,俗謂小蒙城,即莊周之本邑”;再就是王安石的《蒙城清燕堂》詩,就中有“吏無田甲當時氣,民有莊周後世風”之句;比較集中的是朱熹的一些論說。《朱子語類》載:
李夢先問:“莊子、孟子同時,何不一相遇?又不聞道及,如何?”
朱子答曰:“莊子生於蒙,在淮西間,孟子隻往來齊、宋、鄒、魯,以至於梁而止,不至於南。”
朱熹持“楚蒙說”的一個重要依據,是“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他還論及《莊子》的奇異特色與楚文化之間的密切聯係。
今人主此說者,多以宋時學者“楚有蒙縣”、莊子“楚之蒙人”的說法為前提,並提出一些新的論據。如當代學者孫以楷認為,要確定莊子為蒙城人,考察漆園所在,是非常重要的。“據《尚書·禹貢》:‘荊河惟豫州??貢漆。’今安徽蒙城屬《禹貢》中講的豫州,漆園當在其地。商丘東北之小蒙城,史稱蒙澤,其地並無漆園;山東曹州有漆園,但顯係後人所為,因為那裏不是產漆之地。既稱蒙而又有漆園者,唯有蒙城。”又,《秋水》篇記莊子與惠施辯於“濠梁之上”,“其在蒙城以及懷遠縣南濮水入淮處,都不過數十裏之遙。如果莊子不是楚人,而是宋人,且又不做官,居家又極貧,無隔夜之糧,又怎麼可能奔波三四百裏來濮水釣魚,並與惠施論辯遊魚之樂?”
當代學者常征從反麵論證莊子不可能是宋人。“終春秋戰國之世,楚宋間大都處於敵對狀態。楚平王曾使太子建率重兵屯城父(在今亳縣南)以備宋,宋為避楚,也曾遷都於相、於徐。楚威王安能派遣使者,持奉重幣,堂而皇之地深入敵國去禮聘莊子?若莊子果為宋人,賢名遠播於江漢,而竟不為宋君所留意,這也不合於事理。故我認為,《史記》中莊子所出的‘蒙’,和做漆園吏的‘蒙’,與宋國睢陽以北的蒙縣不相幹,而當在楚境。易言之,莊子非為劉向等所說生居宋國,而當是楚國的隱而不仕的學者。”
幾日的交往,在一起廝混熟了,和當地一些學者成了要好的朋友。我笑著詰問:“論文與資料,我一一讀過,這些該不是‘一麵之詞’吧?”
他們倒也非常實在,隨口應答:“很難說。”當即介紹了幾份辯難的論文。
針對朱夫子的論點,當代學者劉生良論辯說:
莊子怪異的思想,奇幻的文思,確實與楚文化比較接近;但若以此斷言“莊子自是楚人”,顯然理由不足。首先,從地緣關係看,宋國南麵緊鄰楚國,莊子“其學無所不窺”,不僅遍覽楚國的典籍;而且,曾身到楚國,從而接受楚文化的影響,是自然不過的。其次,從文化淵源看,宋國所承傳的是殷商文化,它在曆史上曾對楚文化產生過影響,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好占卜、愛神話、尚玄想、喜幻遊等特點,宋人古已有之;宋、楚兩國的文化本來就比較接近,屬於遠親近鄰。神異浪漫之特色非楚文化所專有,奇異怪特之文化人也並非都是楚人。春秋戰國時期,各地都出過一些瑰奇怪異的文士,莊子之外,還有鄭人列禦寇、趙人公孫龍、齊人鄒衍、秦人楊朱、宋人宋鈃,等等。第三,從《莊子》一書內容和文化背景看,所記遠古帝王傳說和北方人物故事,尤以宋國人事為多,可見莊子為宋人,當無疑義。幾十年前,現代學者馬敘倫亦曾做過分析:“宋亡後,魏、楚與齊爭宋地,或蒙入於楚,楚置為蒙縣,漢則屬於梁國。莊子之卒,蓋在宋之將亡,則當為宋人也。”
方勇先生認為,“蒙城縣為莊子故裏之蒙,實屬無稽之談”。西漢至唐初並無此蒙城,漢代這裏為沛郡山桑,直至唐天寶二年,才改稱蒙城縣。顯然,此蒙城與莊周“為蒙漆園吏”之“蒙”,並無關聯。
針對常征所提疑問:“楚、宋為敵國,楚王安能派遣使者堂而皇之地去禮聘莊子”,有的學者辯駁說,在“邦無定交,士無定主”的戰國時代,諸侯越出封界招攬賢才以圖強,士奔驅列國遊說君王以逞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並舉出了《戰國策》中所載梁惠王“遣使者黃金千金、車百乘”,前往齊國禮聘孟嚐君的實例。
六
各有所據,言人人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種現象的產生,有其複雜的客觀和主觀因素:
一是,《莊子》一書本身帶來的困惑。我們的傳主莊老夫子不僅自己披露得過少,而且,即使偶有述及,也是“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出之,像是有意弄得雲山霧罩,任憑後人去猜啞謎、打“三
岔口”。
二是,曆史上多種因素,導致問題更趨複雜。六國時期,由於征伐、兼並,有些地區或為宋轄,或為梁轄,或為楚有,或為齊有,變動比較頻繁;秦漢之後,隨著社會政治的變遷、經濟發展的需要,與莊子有關的豫、魯、皖諸省部分縣市,區劃、建置時有調整,地名屢經變更,許多地方實同而名異,或名同而實異;加上後世出於種種緣由,如魏晉崇尚玄學、唐代南華封仙、宋明重文尊古,以及道教向民間延伸等,許多地方出現了莊子祠、觀、釣台、漆園之類的紀念性建築,都增加了莊子籍裏考訂的難度。
三是,地理方麵的特殊情況。莊子故裏及其生前活動區域,處於中原地帶,離古黃河較近。民間說法,黃河是“銅頭鐵尾豆腐腰”,意為上遊在山穀間,石鎖峽束,從不泛濫出槽;入海處像攤開的扇麵,從容舒展,也比較固定;唯有腰部—大約指河南、山東的黃泛區,河道淤積嚴重,黃河成為“懸流”,堤防無力承受,任憑洪水肆虐,翻滾無定。這樣,許多古代遺跡便都淹沒於地下,無從查考;由於水患頻仍,不少村落、城址更是不斷遷徙,後人難以認定、辨識,必然歧見紛呈。
四是,還有一些人為造成的因素。近世一些地方官員、耆宿,為提高本區域文化品位,擴大知名度,在組織修誌過程中,往往按照曆史某一時期的建置、區劃,作選擇性的取舍,收錄曆史名人於本州本縣,以壯聲勢,這更進一步加劇了確認的難度。再就是隨著地理環境、生產條件的變化,莊子後裔大多向鄰近省區遷徙,擇地而居,為了緬懷其先祖遺澤,往往在新的住地修建莊子祠堂、墓園等紀念性場所,以祧承香火,開展祭祀活動;有些還命名所在村落為“莊村”、“莊寨”。比如,《莊氏族譜》記載,“始祖諱周,公下五十四世祖諱百萬,字廣財,係二門後裔??明永樂二年,自山東青州府益都馬兒山陽棗林遷居曹邑今址,因構築寨牆而名莊寨”;“五十六世祖諱武,字允文,係三門後裔,住菏澤縣城東南十六裏莊莊”。這種情況下產生的遺跡、軼聞,往往與莊子故裏和實際活動地區混淆起來,很難加以辨識。
盡管存在著上述諸多困惑和疑點、難點,但是,經過十五年來的三次實地考察,特別是參閱《莊子》一書,以及曆代有關典籍和廣大治莊學者的論述,我以為,還是可以做出如下基本判斷的:
—莊子生前的活動範圍,寬泛一點說,大致在今豫、魯、冀、皖四省範圍內;今河南商丘市區、民權(考城)縣和開封市區,山東菏澤市區、曹縣、東明和曲阜市區,河北的邯鄲市區,安徽鳳陽的古鍾離郡(濠梁所在)等,皆有可能為其曾經駐足之地。我很讚同崔大華和劉生良兩位學者的意見。崔先生認為,“莊子的活動範圍,以商丘為中心,南到淮河,北至邯鄲,東止於魯國,西到過大梁,向南北東西四個方向呈橢圓形展開”;劉生良說,莊子“言之具體、略可見其行蹤者,當是西至梁國,南到濠梁,北觀黃河,東臨大海,又曾釣於濮水,居於宋之‘窮閭陋巷’,主要活動於宋、魏之地”。
—其國屬為宋;世居蒙地。
—至於其故裏所在,當為宋國都城商丘的東北部,即蒙縣城北、汳水南十五六裏的地方。而具體地點暫時尚難指認,除非未來有重大考古發現,比如地下發掘出竹簡、碑碣、墓葬等實物。
上述三個梯次,大體上呈三個以商丘為中心的同心圓形,層層收進,逐漸縮小,最後聚焦到“出生地”這個原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