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戰國當年(1 / 3)

遙想戰國當年

如果說,研索莊子的國屬、裏籍及其平生活動區域—做空間方麵的文章,麵對的是多項選擇而無所適從的話;那麼,做時間方麵的文章—鉤沉、探賾莊子的身世出處、生卒年代,則無異於捕風捉影,大海撈針,迷離、困惑之外,還帶有一種神秘感。

叩其原因,主要是這位老先生像是天外飛來,不知其所自出,也不曉得他要到何方去。說是一條“神龍”吧,亦未見得準確—“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是說,在雲煙縹緲中,總還現出頭角崢嶸,夭矯天半;而莊子,人們卻全然不清楚他的先世、遠祖的來曆,甚至連祖輩、父輩、子孫輩的情況,世人也一無所知。至於本人的生涯、行跡,年壽幾何,歸宿怎樣,社會交往、治學根脈、後世傳承狀況,則統付闕如。一切都是“恍兮忽兮”、“芒乎昧乎”,可以說整個就是一個謎團。加上荒誕不經的明人話本小說作俑於前,多種戲曲劇目接踵其後,什麼《蝴蝶夢》呀,《大劈棺》啦,鬧鬧營營幾百年,弄得神神鬼鬼,烏煙瘴氣,更給這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罩上一層怪誕不經的麵紗。

應該說,太史公所記,語焉不詳,確實為莊子身世的研究、探索,帶來了相當的難度;但也產生一種“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有餘不盡的審美效應;而且,這種開放性的未完成狀態,也為後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餘地和思索空間。它使人聯想到西方的斷臂美神維納斯。

自從“米洛的維納斯”的斷臂雕像在盧浮宮展出之後,一些藝術家、曆史學家、考古專家便籌劃著為她複原雙臂、恢複原有姿態,並給出了多種整修方案。這樣,也就做出了種種設計、種種猜想—

一種是,原來的維納斯,是左手拿著蘋果,搭在台座上,右手挽住下滑的腰布;

另一種設想,維納斯原本是兩手托著勝利的花環;

還有一種推測,維納斯右手擎著鴿子,左手拿著蘋果,像是要把它放在台座上,讓鴿子啄食;

有的設想更加離奇,認為維納斯正要進入內室沐浴,由於不願以裸體現身,右手緊緊抓住正在滑落的腰布,左手握著一束頭發;

還有一種猜測,維納斯的情人、戰神馬爾斯戰勝征服者,載譽歸來,兩人並肩站著,維納斯右手握著情人的右腕,左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肩上;

??

當然,最後的結局是:由於爭議不休,哪一種方案也未獲采納;人們公認還是現有的斷臂狀態為最美。這裏隻是想說,那個美麗的斷臂女神雕像,正是由於它的不完整性,或者說是不確定性、模糊性,才使得人們可以無限度地馳騁想象。

就史料的殘損不全來說,莊子與此有相似之處;但也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維納斯屬於雕塑家創造的藝術品,而莊子卻是曆史上的真實人物,並非“藝術空筐”,不容憑虛架構。在載記闕如的情況下,後人隻能從傳主本人的著作及相關史籍中,通過鉤沉、索隱,對這件“絕世精品”進行織補、連綴,“踵其事而增華”,使之盡量接近原型、展現原貌。大前提是複原,而不是再造。就是說,它的想象餘地是有限的。

在這方麵,今人做出了可喜的努力。前有馬敘倫的《莊子年表》,後有曹礎基的《莊子活動年表》等一批有價值的考證資料,大都嚴謹可信,起碼是提供了可貴的研究線索與參考意見。

考索傳主的身世,離不開本人的著作。這裏首先碰到的問題,就是如何看待《莊子》一書中的寓言。南懷瑾先生認為,寓言就是比喻。莊子所說的寓言,也就是印度因明(邏輯)學所講的“喻”。比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所以用了“寓”字。這是莊子最先提出的。後來翻譯外國神怪虛幻小說,還有《伊索寓言》,借用了莊子的這個詞。一些年輕學子不知其所由來,一聽說寓言,便以為都是虛假的謊言。這是觀念上的誤會。

關於莊子寓言的真實性問題,料應會有較大的爭議;但無論如何,不能認為,《莊子》中的寓言都是虛假的謊言,純屬無稽之談。太史公在莊子本傳中,也隻是標定“《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並未全盤否定。至於作者本人說的,“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不可以莊語”,正如同《紅樓夢》作者自己所說“滿紙荒唐言”一樣,原是一種自覺的理性選擇,就是說,出於一種敘事策略。清人劉熙載說得很形象:“莊子之文,如空中捉鳥,捉不住則飛去。”其效應,反映在客觀上,由於是“藉外論之”,似非己出,既增加了說服力、可信度,又可以避開並世持異議者的指責、非難。所述無須證實,且亦無法證偽;從主觀上來說,則是對於語言傳達功能的局限性的一種應對方式;而且,由於它的開放性、多義性、模糊性,也為容納、融合與接受多種規定性提供了可能。

明確了這個基點,再細按現今傳世版本,看到莊子本人形象,在全書有一定情節的故事中,共出現了二十幾次。以此為基礎,同時參照其他有關記述和莊子活動年表,對其八十幾年的生命曆程,粗線條地加以梳理。大體上明確下述一些問題:

關於莊子的家世,學界大體上有兩種說法:

一種觀點認為,莊子是宋國土生土長的貴族後裔。當代學者張鬆輝推斷:“莊子出身於宋國的沒落貴族,應該是宋莊公的後裔”。莊公的孫子公孫固,在成公時擔任大司馬。《史記》記載,公孫固殺了成公,爾後,他又為成公之弟所殺,時在公元前620年;到了前609年,宋文公時,莊氏家族又參與了一場叛亂,為首者遭到誅戮。“莊氏一族在宋國先後受到過兩次政治打擊,再加上莊族後裔與公室的血緣關係越來越遠,那麼到了莊子時代,莊族人員隻保留貴族名義,而不再擔任國家重要職務,也是情理中事。”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莊子先世是楚國人,後來遷徙到了宋國。當代學者楊義、崔大華等均主此說,並做了詳盡的考索。《通誌·氏族略》載:莊氏出於楚莊王,以諡為氏。在“莊氏”這一條目下有注:“楚有大儒曰莊周,六國時嚐為漆園吏”。莊子的年代距離楚莊王已經二百餘年,大約在他出生前二十幾年,楚悼王任用吳起實施變法,為節省開支,重點“撫養戰鬥之士”,“損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汰洗一些散官、閑官,貶為庶民,遣送到北境邊陲。莊子父祖輩有可能在這次被迫遷徙中離開了楚國。也還有另一種可能:吳起變法,激起了部分宗室大臣的忌恨和反抗,悼王一死,便被射殺,“並中悼王屍”,這就犯下了“夷宗”重罪。肅王繼位後,追查、論罪,死者七十餘家。莊子家族在這場內亂中受到了牽連,為了避禍,北遷宋國。崔大華認為,“莊子家世的麵目,已被世代久遠的曆史風塵剝蝕、覆蓋得無法辨識了。但是,莊子超脫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思想中所內蘊著的那種襲人心扉的沒落感,想象神奇、變幻無端的汪洋文字,特殊的楚方言,等等,卻又清晰地顯示出他與衰落了的楚國公族及具有浪漫主義特質的楚國文化,有完全可以肯定的、很近的親緣

關係。”

說到莊子本身,大體上可以粗線條地劃分為三個時段:

青少年時代—

《史記》本傳中說他“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以這兩位戰國時期著名的國君作為參照係數,應該說是有據可查、確鑿無誤的;至於具體年限,大致可以認定,約在公元前369年,莊子出生於宋國都城商丘東北的

蒙地。

大約在二十四五歲前,主要是在故鄉讀書訪學。

這個時期,也許受到父祖的庇蔭,家境尚稱豐裕,不是像後來那樣“奔走於衣食”,為生計而發愁、受窘;這樣,客觀上便為他讀書、治學提供了必要條件。戰國史專家楊寬先生認為,當時由於學習上的需要,傳寫的各種古書比較以前增多;又由於絲織業的發展,絹帛生產的增多,當時的書不僅寫在竹簡上,已開始寫到絹帛上,絹帛便於抄寫,也便於保存和攜帶。《墨子·明鬼下篇》說:“又恐後世子孫不能知也,故書之竹帛。”這時,一些大學者都有較多的藏書,例如墨子,“南遊使衛,關(扃)中載書甚多”;《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書籍收藏的增多與流傳的廣泛,無疑有助於學者們治學、論辯、授徒,著書立說。

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幼,莊子必然接受過係統的教育,起碼是閱讀過大量的傳世藏書。當時,伴隨著鄉校的出現,教育在一定範圍內得到了普及,政治權力的擁有者與思想話語的承載者,由過去的高度統一轉向了相對分離的狀態。這樣,思想文化便逐漸出現了獨立的發展空間,知識階層也就是“士”的隊伍,得到了空前的壯大。作為貴族的後裔,或者沒落的貴族子弟,莊子應該置身於“士”的隊伍之中。有的學者甚至推測,他曾親曆過一小段貴族生活,有著類似曹雪芹的經曆,由貴族世胄屈居漆園小吏,進而淪為下層平民。他把“天上人間”遊了個遍,才看透了一切,大徹大悟,從而“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①借用《紅樓夢》裏的話,他很可能是一個“翻過跟鬥”的過來人。因此,他有一種滄桑感,能夠體會到那些榮顯終身、不知患難困窮為何物的天潢貴胄或者與富貴從不搭邊的普通民眾所無法體察的東西。

從《莊子》一書的記載中看得出,他比較熟悉金工、玉工、漆工、織工、陶工、木工、洗染工、屠宰工等的操作技術,特別是一些高級手工藝人“驚猶鬼神”、“不失毫芒”的精確、奇巧的技藝,而對於農業以及農民田間勞作的情況,相對而言,涉獵較少。就此可以推知,他應是自幼就生活在市郊或者小城鎮裏麵。

中年時段—

大約從二十五歲到六十歲,這三十餘年間,莊子的生計日見艱難,直至出現凍餒之虞,織屨、漁釣不足以自給,向監河侯借糧又恥遭白眼。

多數時間,閑居索處,讀書、思考;同時也進行一些社會交往,或辯對訪談,或深入市井民間,接觸手工藝人、畸人隱者。

性喜閑適、幽靜,平生結交友朋甚少,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同鄉辯友、名家代表人物惠施。約在公元前344年、莊子二十五歲左右,與惠子初次見麵。

三年後,惠子相魏不久,莊子又前往見之,惠子恐其奪己相位,搜尋三日夜,莊子主動出麵,以“猜意鵷雛”譏之。

公元前340年,宋·剔成自立為君,大約在此前後,莊子為漆園吏,時年二十八九歲。次年,楚威王遣使聘莊子為相,莊子卻之。

三十一二歲時,又主動辭去漆園吏職。此前,宋君剔成之弟戴偃,發動宮廷政變,逐兄自立。

他曾遍遊宋國各地,以增廣社會見聞;在三十五六歲時(公元前334年),前往大梁,見魏惠王,後又南遊楚地,東遊於魯,北遊於趙。

四十四歲左右,在家鄉見到了邑人曹商,曹商歸自秦國,自我炫耀,莊子譏其“舐痔得車”。

三年後,公元前322年,莊子曾有皖北之行,與惠子濠梁觀魚,以良好的心態,欣賞“魚之樂也”。

莊子五十七八歲,妻死,鼓盆而歌,惠子前往吊喪;大約又過了兩年,公元前310年,惠子因病歿於故鄉,莊子痛失知己,深情悼惜。

老年時段—

六十歲之後,莊子晚境蒼涼,獨身棲息故園,課徒著書以自遣。弟子數人,書中留下名姓的,隻有藺且一人。

一次,為人送葬,過惠子之墓,慨然悲歎:“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期間,與弟子藺且等,先後遊於山中和雕陵之樊。

一說,莊子晚年嚐隱居於曹州的南華山。

“其學無所不窺”,“著書十餘萬言”,共五十二篇。一般認為,“內七篇”為自撰,時間靠前;“外篇”、“雜篇”中一些篇章,可能出自弟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