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戰國當年(2 / 3)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表示反對。

約在公元前286年,莊子以衰病辭世,享年八十三周歲。

一說,葬於曹州南華山的夏商文化遺址。

關於其生卒年,由於史籍失於記載,學界意見並不統一。①至於月日,就更無從談起了。不過,據魯西南地區莊氏家族聚居地的民眾世代流傳,每年農曆二月初九和八月二十四為莊子的生辰與忌日。在這兩個日子裏,魯、冀、豫等省的莊氏後裔,前往莊氏宗祠祭拜,時日已久,賡繼不絕,據說已經延續了七十多代。

看得出來,莊子的人生閱曆和生命體驗,雖不複雜,卻也是豐富而充實的。他信守“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②的人生旨趣和處世態度,以一個大徹大悟的“過來人”身份,洞察世事,解悟人生。

當年孔門弟子談到他們的“至聖先師”的學業修為、思想造詣時,曾以宮牆作譬,說,夫子的宮牆有幾丈高,如果不得其門而入,那麼,裏麵宗廟的雄偉、房舍的繁富就根本看不到。當然,能夠找得到大門的人恐怕也不多。有的從“道”直接切入,說,夫子之道,越抬頭看,越覺得高;越用力鑽研,越覺得深。看著看著,似乎在前麵,忽然又轉到後麵去了。到了這個境界,就是要想再向前邁進一步,又不知怎樣著手了。

現在,我們讀解的是古代中國的另一位曠世哲人。麵對莊子其人其書,清人林西銘有言:“隻見雲氣空濛,往返紙上,頃刻之間,頓成異觀。”要說我個人的直接觀感,如果取譬設喻,就像東海一般浩瀚,泰山那樣巍峨,定睛看時,仿佛有狂流飛瀑奔騰直下,漫天星雨雲外飛來,心頭油然湧蕩起一種定要叩問其根由、研索其究竟的強烈欲望。可是,這又談何容易!就主觀來說,我們不像那些“孔門高弟”,無緣成為前賢往哲的及門弟子,“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足足相距兩千三百多年啊!而這個客觀對象—莊子的境界之超邈,思想之複雜,身世之隱秘,又遠遠超過孔子。簡直是疑團處處,迷霧重重,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鑿空無術,索解為難。光說“不得其門而入”,就未免有些簡單化了。

諸如:

為什麼同是置身亂世,莊子會迥異於其他先秦諸子—對當時險惡的社會環境會有那樣清醒的認識?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情況,會做出那種獨到的剖析?

為什麼莊子對於個體生命在亂世中的生存處境,會有那麼深刻的危機感?對身心自由、個性解放會有那麼強烈的呼喚?

為什麼莊子對於人生悲劇特別是讀書士子的悲劇命運,竟有那麼深切的敏感與痛感?

為什麼在整個社會的激烈陣痛中,莊子在廣大士人熱情奔赴政治活動、獵取功名利祿的洪流中,能夠開辟出一方嶄新的天地?

為什麼在先秦諸子中,莊子能夠以其獨特的識見,穿透黑暗現實的重重霧障,守護內心深處的精神尊嚴,予後世知識分子以精神的支撐與

慰安?

為什麼莊子對於遠古時代有那麼美好的向往?莊子向往原始的渾沌蒙昧,難道真的是想複古嗎?

為什麼在莊子心目中,社會政治竟是那麼汙濁、那樣險惡?為什麼莊子會把社會的黑暗、時世的汙濁、民生的痛苦、人心的異化,看得那麼透徹,那麼決絕?

為什麼莊子那麼厭惡官場,絕意仕進,遠離權力階層,盡一切努力擺脫功名利祿的羈縻?

為什麼在莊子筆下,“暴君昏上”的形象那麼集中?筆下幾乎沒有一個理想的政治人物,特別是聖君賢相,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在莊子筆下出現那麼多“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的畸殘人物?

為什麼莊子要借髑髏的話,發出生不如死的慨歎?

為什麼莊子要堅守避世、遊世的立場?

為什麼《莊子》的眾多篇章中,都涉及對戰爭和殺戮的批判?

為什麼莊子的悲劇意識與痛苦情懷那麼強烈?

為什麼說,莊子處世的著眼點,是弱者的求全?

為什麼莊子要說:“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他的“散木情結”是怎麼產生的?

為什麼宋代的陳忱、黃震要說“《南華(莊子)》是一部怒書”、“亂世之書”?

為什麼莊子會成為整個世界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抗議分子?

為什麼有的學者說:在人類思想史上,莊子是“追求精神自由並欲窮究其真諦的第一人,全麵批判‘文明’進程中人性‘異化’的第一人,關注生死和精神營衛,力圖揭示生命意義以及演化規律的第一人,深入考察精神現象,揭示美的本質和內在規律的第一人”①?

為什麼莊子對技術會那麼戒備,那麼反感?

為什麼莊子說:“以天下為沈(沉)濁,不可與莊語”?為什麼著書要采用“三言”形式?

??

按照唯物史觀關於社會思想、社會理論所由產生的來源要到社會存在中去尋找的原理,研索莊子的思想脈絡、價值取向、人生態度,同樣需要結合他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環境、人生閱曆、生命體驗,進行由表及裏、由此及彼的全麵分析,從而解讀他何以會有那樣的認識,他究竟想要說什麼,為什麼要那麼說。這樣,麵對莊子所產生的重重疑問,或可有望一一獲解了。

作為時代、社會的產物,莊子其人其書的出現,絕不是偶然的。

從春秋末年起,橫亙整個戰國時代,為“古今一大變革之會”,是中國曆史上典型的社會轉型時期。這時各國間的兼並、征伐,較之春秋時代的列強爭霸,勢態更加激烈,規模更加擴大,戰禍連年,綿延不絕。而與此同時,整個社會,伴隨著鐵器的普遍應用,牛耕的漸次推廣,社會生產力顯著提高,農業、手工業快速發展,科技顯著進步,水陸交通便利,商貿日趨活躍,各地相繼出現一批繁榮的商業都市。這樣,各個階級的地位也隨之發生變化、調整,社會分化嚴重,加速了經濟、政治製度改革,促進了文化、思想交流。

春秋戰國之際,文化知識從官府散入民間,所謂“王官之學散為百家”。作為一個自覺的社會集團,新興的士的階層形成了。“通古今,辨然否,謂之士”①。他們的思想空前活躍,聚徒講學成為一時風尚,各個學派自由競爭,相互批判、辯論,“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又相互影響,“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②,呈現出百家爭鳴、英才輩出的局麵,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有儒、墨、道、名、法、陰陽六家。作為我國曆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百家爭鳴在政治、經濟、哲學、法律、軍事、科學、文藝等各個領域,都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學說成為後代思想家的學術資源和理論形式。

當時,各國當政者為推進變法改革、保持國家強盛,競相禮賢下士,收羅人才;一些權臣樞要更是羅致大批有一技之長者,延攬客卿、門客,為自己效勞。一些平民出身的策士,縱橫捭闔於諸侯之間,通過遊說國君,有的竟以一席話立獲重用,致身富貴。士,成了戰國時期最為活躍的一個階層。

19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狄更斯在《雙城記》開篇中,以下述文字描述轉型中的歐洲社會形態:“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代,那是愚蠢的年代;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的前景無量,我們的前景渺茫;我們都在直奔天堂,我們都在直奔相反方向—簡而言之,那時跟現在非常相似,當時有些喧囂之至的權威,堅持隻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描述它,無論好壞。”把這番話移用於中國的戰國時期,可說是略相仿佛,甚至是恰合榫卯。

莊子所處的戰國中後期,堪稱是中國社會典型的亂世,既有政治的動亂,社會的混亂,又有人心的紊亂,思想的淆亂;既誘發出人的欲望無限放縱、噴薄膨脹,又表現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由於它是伴隨著經濟社會、思想文化全麵的轉型與裂變,因而呈現出社會整體的動蕩不安、險象環生。說是“天崩地坼”,不為過也。

—戰亂飆風口。“戰國”二字,真是名副其實,二百四十八年中,竟發生二百二十二次不同規模的戰爭,長則幾年,短則數月。國家與國家、集團與集團之間,生存競爭日趨激烈。爭城奪地,殺人盈野,老弱轉乎溝壑,少壯散之四方,“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慘痛情景,時有

發生。

莊子所在的宋國,是個夾在幾個大國之間的小國,所謂“四戰之地”。由於地處中原,交通便利,土壤肥沃,物產豐富,擁有當時初現繁榮的商業都市商丘、定陶,結果長期為周圍的列強所垂涎,不斷遭受到趙、魏、齊、楚等國的進攻;而宋君偃又是個道地的“戰爭狂人”,窮兵黷武,四出挑釁,東伐齊,南侵楚,西敗魏,滅滕、攻薛,最終為齊所滅。在莊子的有生之年,一直是戰禍連綿,無時或止。

—暴君昏上圖。宋君偃是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公開聲言:“寡人所說(悅)者勇有力也,不說(悅)為仁義者。”①他驕縱無道,以皮袋盛血,懸掛起來,然後對它放箭,叫作“射天”,還鞭打土地,砍燒穀神、土神的牌位;辱罵勸諫的老臣,掊擊駝背人的背脊,砍斷清早過河人的腿骨,“所殺戮者眾矣”;“又多取婦人為淫樂,一夜禦數十女”。為此,眾諸侯都稱他為“桀宋”,並說他又重蹈其先祖商紂王的覆轍,“不可不誅”;最後,終於導致“國家殘亡,身為刑戮,宗廟破滅,絕無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②。

莊子生活在這個暴君肆虐的政治環境中將近半個世紀,耳濡目染,所獲得的都是最為真切的實際感受。

在《列禦寇》篇,莊子通過“探驪得珠”的故事,從側麵揭露了宋君偃殘暴的行徑:

宋國有個政客拜見剛剛自立為王的宋君偃,宋王很高興。歡快之餘,便賞賜給他十輛車子。

他見到了莊子,便以此來炫耀。莊子對他說:“你呀,先坐下來,聽我給你講個故事:河上有個貧寒人家,世世代代靠著編織葦席來謀生。他的兒子會潛水,那天紮進深淵裏,想尋摸一點什麼財物,摸著摸著,突然發現一顆價值千金的寶珠。高高興興地拿給他父親看。他的父親不但沒有興奮,反而勸告兒子:‘趕快找塊石頭來把它砸碎。為什麼?那千金之珠肯定得自九重深淵裏黑龍的頷下。你是正趕上它在睡覺,偷偷地摘取下來的。一當它醒轉來,發現脖子上的寶珠沒有了,那還得了?你就等著遭到吞食的命運吧。’

“現在宋國水深莫測,不止於九重的深淵;而宋王的凶猛,更不次於那條黑龍。你能得到十輛車子的賞賜,一定是正逢他睡著了的時候。若是等他醒轉過來,你可就要粉身碎骨了。”

在《人間世》篇,莊子又假托顏回和孔子的對話,借助春秋時代的史事背景,揭櫫在權謀詭詐、戰亂頻仍方麵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戰國時代的黑暗現實:君主專橫獨斷,殘民以逞,社會成了人吃人的血腥屠場,令人慘不忍睹。他把衛君作為這個時代“暴君昏上”的典型,說他年富力強,精力旺盛,行為專斷,一意孤行;處理國事,隨意性很強,卻從不反省過失;草率出兵,不顧士兵死活,一仗下來,死屍滿坑滿阜,多如積草,老百姓呼天搶地,走投無路。

見到這種情況,顏回抱著儒家匡世救民的情懷,要挺身而出,去衛國扶危濟困。當他把這個想法說給老師之後,久經世事、閱曆豐富的孔子,聽了卻長歎一聲,說,隻怕你到了那裏要慘遭殺害呀!然後接著說下去:

信譽堅實、德行純厚,未必能投合世人口味;虛以待己,與世無爭,也難以獲得人們理解。而以仁義繩墨之言,陳述於暴君麵前,會被視為以人之惡炫己之美,有意損害別人。害人者,人必反害之。這樣,你就危殆了。縱使衛君喜賢才而惡不肖,朝中亦自有人,何待你去顯擺!